乔浩宇一顿,小心地问:“安姐……听你的口气,你……不喜欢结婚吗?”
商场的穹顶镶嵌着彩色玻璃,色彩缤纷,五彩斑斓,电梯缓慢下落,简安仰起头,望着那些彩色的玻璃。
“与其说喜欢不喜欢,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相爱就一定要结婚。”
乔浩宇一怔,不假思索地说:“可是,两个人相爱就应该结婚啊,建立起一个家庭,承担起彼此的责任。”
“可是婚姻并不都是建立在有爱的基础上。”简安冷静地说。
“可……”乔浩宇绞尽脑汁,尽力组织语句,“如果婚姻没有爱,一定很无聊痛苦吧?”
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起来,“你不是那些人,凭什么判定别人的婚姻没有爱就会无聊痛苦?”
“我……”
“还有,”简安说,“你又凭什么认为,有爱的婚姻就一定会很幸福呢?”
“难道不是吗?”乔浩宇问,“如果是互相喜欢的人,那么待在一起两个人都会很快乐吧?就好像是我和安姐你在一起,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然而真是如此吗?内心的深处,竟然有一个声音冒出来问他。他有些心虚,可是不想被简安看出来,连忙努力堆出一个微笑。
她叹口气,“就算结婚的两个人在踏入婚姻之处是有爱的,可谁又能保证有爱的两个人一定能够走到最后呢?”
“好像大家都很喜欢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简安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电梯的扶手,“只是我自己想想啊,如果要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度过漫长的余生,日日相对,早起晚睡面对的都是同一个人,”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也许在谈恋爱的阶段,会觉得对方什么都好,可等结了婚,天天面对同一个人同一张脸,优点、缺点,彼此都一清二楚,这样不会失去新鲜感吗?也有可能是从前热情如火,可是逐渐被现实的柴米油盐消磨光了爱情,明明已经没有感觉,连面对面都叫人窒息,可还是要靠着责任感苦苦支撑,到那样的时候,再看到对面的人,再回忆起过去那些拥有炽热感情的甜蜜时光,不会觉得对方是如此的可恶吗?”
“可……可恶……?”
“对啊,明明曾经拥有过鲜活炽热的爱情,却在婚姻中被压榨到所剩无几,如此看待对方,不是会更加憎恨对方吗?”
“安姐……”乔浩宇忽然明白过来,他和她的这一次对话显然是某种错误的开始,那话似乎正在摧毁他的信仰——他自出生以来就接收到的,自懂事以来周围人就一直那么告诉他的,他也跟着就那么形成的观念。
它应该是牢不可破的,可为什么仅凭一个人的言语就能开始动摇呢?
“你……你对婚姻未免太悲观了吧?”
“悲观?”简安耸肩,“我只是不喜欢被一个人一直束缚着罢了。”
“人生是公式吗?1+1就可以等于2。人生是那么简单的组合?小乔,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吗?”
“上次听说是……七十来亿……吧?”
“对啊,好几十亿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不明白她问到这个问题的用意,“意味着……人口繁多,需要计划生育?
“噗哈!”
她笑得很大声,乔浩宇怀疑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地大笑,他好不容易逗笑她,可为什么他并不觉得高兴,反而只觉得越发地疲乏呢?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啊……”她感慨道,“这不就意味着,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诸多可能吗?”
“以前的父系社会还有一夫多妻的制度嘞,就算拥有妻妾的男人不是爱所有的女人,但他也不会只把爱给一个女人吧?就算是母系社会,听说母系社会也不是一夫一妻的家庭制度。”
“所谓的家庭制度啊,”她勾起讥诮的笑,“不过是以家庭为纽带,建立起了一大堆规则规矩,然后束缚着家庭中的每一个人罢了。”
“可是,家庭制度必须以一夫一妻为基础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就是组建家庭和产生爱情的前提条件吗?可是爱情一定是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一男一女之间产生吗?”她笑眯眯地,越说越兴奋,“有没有可能爱情也会发生在父母和孩子之间呢?或者兄弟姐妹之间?”
“啊啊啊啊啊——!”乔浩宇大叫起来,叫苦不迭,后悔和她聊到这方面的话题。
“安姐,你这是……这是……”他憋红了脸,“你这说法是乱伦啊!”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能不能当没听见过?!
简安一脸无所谓,“对啊,这是乱伦啊,可我没有和你讨论伦理,我现在和你讨论的是‘爱情’。”她强调。
“伦理是道德的附庸,可爱情不是。爱情只是爱情,它是独立向。不是有人说,爱情没有道理可言。既然爱情不讲道理,那么凭什么认为亲缘之间不会发生爱情?”
“就算把亲缘撇出去,爱情依然有不同的可能性,比如同性恋,同性恋难道不能组成家庭?”
“归根到底,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人要把自己束缚在一种形式里?”她叹息着问,“人完全可以尝试更多的可能性嘛。”
她拍拍乔浩宇的肩膀,“小乔,你也不要只追逐着一个人,可以试试别的可能性。”
乔浩宇抖了抖,她应该不是在建议他去试试同性恋吧?
不要啊,那样他爹妈都会哭的!
“你今天可以遇见一个人,爱上ta;明天也有可能遇见别的人,新的人,然后再爱上那个人。这世界上每天都在改变,发生不同的事,爱情又为什么不能变呢?”
“还有啊,谁规定一次只能爱上一个人呢?如果我爱上两个,三个……唔,”她低头沉思,“说不定十个也有可能啊。”
乔浩宇彻底震惊,结巴地说:“十……十个……安姐,”他嘴角僵硬地扯起来,“爱上十个……那就不是爱情了吧?”
“为什么不是?”简安镇定地说,“你不是我,凭什么来定义我的爱情?”
“如果今天我有一只狗,我说我爱上了它,比爱任何人都要爱得那么去爱它,请问,有谁有这个资格,来否定我对它的爱不是爱情?”
“人当然可以说,我爱上了某个人,那是爱情。可是人有什么资格去判定别人的爱情不是爱情?很多人都会抱怨被家长亲戚指指点点,可是转过头,为什么又可以很理所当然地去评判别人呢?”
乔浩宇倒抽一口气,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人的脑回路。
“或者这么说,我的爱为什么要由别人来定义?”
“如果我觉得和猫狗或者别的动物待在一起,要比和男人,不对,不应该只限定于男人,应该说,如果我和它们待在一起,要比和人待在一起更自由,更舒服,又或者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那我也不需要爱情了,爱情本来也不是必需品,家庭亦然。”
脑子灵光乍现,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角度反驳,忙道:“安姐,我不是说反对喜欢猫狗,和一个人独居,只是独居,或者猫狗都没有办法在你手术需要签字的时候签字吧?”
简安耸肩,“是,社会可能还没有应对这种问题的办法,可是,这又不是我的问题。”
乔浩宇无话可说,他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辩论。就算他好不容易整理出头绪,找到可以反驳的点,她也依然有她刁钻古怪的逻辑,而他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的话噎住。
“怎么,觉得我刚才那番话很惊人?”
“啊……我……我……”
“没关系,不用因为在意我而不敢说出口。我自己也知道我可能不是一个正常人。”
“只是呢,我是觉得人类社会本来就在往前发展,时代在变革,人类的生活方式也一变再变。哪怕只是十年以前,会有智能手机出现普及生活也是难以想象,更何况生活方式呢?不过,我们无比精密的社会机器如果跟不上个人的脚步,无法使得我们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这难道是个人的错吗?”简安双手一摊,“我认为不是。”
眼前仿佛天地都在转圈,乔浩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出话来。从小到大都没听说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他完全跟不上简安的脑回路,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从来没想过,女人……女人居然是这么复杂的生物吗?!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他居然真的说出口了。
她微笑着,和善的询问:“那么你认为,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要怎么回答?
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没有等到乔浩宇的回答,简安贴心地送上了选择项。
“你觉得女人是——”
“善良的,天真的,单纯的,干净的,温柔地像一只小羊羔,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乖乖躲在男人的后面,等待着英雄拯救来拯救她吗?”
“还是默默隐忍,无私奉献?”
“可是女人啊……”
“女人又不是什么千篇一律的木偶,到底是谁书写规则,说女人必须长成整齐划一的模样,拥有单一固定的喜好呢?既然说人性是复杂的,那么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什么你会觉得女人就是简单的生物呢?”
“女人啊……”她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女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当然也会有拥有美好品质的女人,可是女人并不都是如此。女人也会拥有自己的欲望,会为了自己的欲望用尽各种手段奋力争取,当然,女人也会……有冲动。”
“冲动?”
“是啊,”她目光飘忽,“即使生活很平静,没有谁的勾引,或者另一方犯错在先,只是平静地生活着,然后莫名生出一股冲动,只是有那样的冲动而已,好像是身体里隐藏着一股飓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股飓风席卷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
她说着说着,像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喃喃地说着。乔浩宇咽了口口水,理性告诉他,不该再往下问,可是那话竟莫名的有一种吸引力,吸引他问出口:“什……什么时候?”
“哗——”她嘴唇张合着,轻轻冒出一声,没有太大的动作。乔浩宇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双肩抖了抖。
她轻轻地,幽幽地说
“撕裂了自己的生活。”
额头微凉,他伸手抹了一把,居然是冷汗。他勉强笑着说:“安姐,你好会讲故事,讲得有点生动。”生动到他好像在听什么恐怖故事。
她转过脸,笑容冷嘲,“如果我不是在讲故事呢?”
乔浩宇那颗小心脏慌得不要不要的,怀疑自己听错了,“啥……啥?”
“我说,”简安笑道,“如果我说,我不是在讲故事呢?
她在笑。
顾遇的目光穿越了冰淇凌车,静静地望着她。
看完了电影,顾遇和江兰芝逛了一会儿,路上,她被一辆冰淇凌车吸引。
“咦,冰淇淋?”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空旷的场地中央摆放着一辆通体蓝色的冰淇凌车。看店主摆出的牌子,那边贩卖的是意大利冰淇淋。
“想吃么?”他温和地问。
她张了张唇,有什么想说,但是解释起来很没麻烦,她又怕惹他笑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只轻轻点头:“嗯,想吃。”
“那我去买吧,你想要什么口味?”
“嗯……”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香草,草莓。”她都快忘了冰淇凌都有什么口味了。
“我去买吧。”他体贴地说,“你要是累的话,在那边休息一会儿。”商场有提供给行人的休息座椅。
她本想一起去,后来一想,那也是他的体贴,便顺从地点了点头,去了休息的区域。
江兰芝理了理裙子,优雅地坐下,低着头,看着锃亮的纯白皮鞋尖头靠在一起。
上一次吃冰淇淋是什么时候呢?
她不记得了。
很小的时候还好,家里只是不让多吃,说是会吃坏肚子,但不会管太严。那时候好像也没有觉得冰淇淋有多遥不可及。只是进入青春期,好像就开始不一样了。母亲说那对身体不好,那时候她尚懵懂,母亲没有解释得太详细,只是说冷饮吃多了对女孩的身体不好。
她很乖,一向是很乖的。她不是不想吃冰淇淋,只是父母说是为了她好,她想父母是一定不会错的,于是乖乖地顺从,逐渐地少吃,再往后头,好像连忍耐都变成一种习惯了。弟弟还小的时候,还不懂事,看她在酷热的夏天嘴馋冰淇凌,想要安慰姐姐,偷拿了冰箱的冰淇凌给她,还得意地向她解释他是怎么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成功偷运。
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一下子惊醒,拍了拍脸颊。
想什么呢,她明明还在约会,想什么无关人等?
江兰芝晃了晃头,自回忆中清醒过来,抬起脸,洋溢着期待。
她在等待她的冰淇凌,那是属于她的冰淇凌。
顾遇手抄着口袋,很快点好冰淇凌的口味,付过钱,等待着店主制作冰淇凌。
商场的一楼有许多人,牵手的情侣,带着小孩的父母,和老人一起出来逛街的中年男女,也有结伴同行逛街说笑的闺蜜好友,他只是抬起了头,目光穿过冰淇凌车,遥遥看到简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和那个年轻人走在一起。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忽然笑起来。
她在笑。
他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地注视,看着她笑起来——在喜欢的人身边。
“……哥……”
“帅哥!!”店主举着两个冰淇凌蛋筒,大声喊道。
顾遇收回视线,接过冰淇凌,道了声谢,然后转过了身。
“安……安姐……”乔浩宇用尽了力气,才发出了声音,“你……你说什么……”
他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看吧,她不过是揭开了一个小角落,他就害怕成这样了。
“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和前男友分手的原因是我出轨,你还会喜欢我吗?”
他为她的分手窃喜过,却从没仔细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即使想过,恐怕他也不会主动将喜欢的她和出轨这两个字眼联系在一起。
“安姐,”他有些生气,“就算你让我死心,你也不用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他身体摇晃,来回几个深呼吸,才稳住脚跟,没有晕过去。
不知是不是前面那些话听起来太让人震惊太没有道德观念,他苦笑,他好像也不该为此感到意外。
“那么安姐,你是……”他笑容苦涩,“你出轨是因为……你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吗?”
“同时爱上?”这四个字使得她笑起来,“没有啊,与其说爱不爱的,不如说我……”她停顿了一下,笑中是浓浓的自嘲,“我没管住我的裤裆呢,嗯。”
纵使今天听到了太多具有冲击性的话,乔浩宇还是在她说最后一句时崴了脚,差点摔了一跤。
他努力平复心情,问道:“那安姐你是……不再爱你的前男友才……?”
“嗯……”她沉思,“还是有点喜欢的吧?”
他记得简安和前男友传了好几年,也记得前男友已经向她求婚,可多年的感情最终换来只是“有点喜欢”……他不禁默默为那位仁兄掬了把泪。
“那那那……”乔浩宇的舌头都快打结了,“那你和……”奸夫二字快要跳出嘴边,他觉得好像这个词有些不大尊重她,急忙改口道,“那你和你的情人……”
“你是喜欢他才……?”
简安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前方。视野的前方有一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八岁的少年,他的面前站着一位和他年纪相仿,沾着青涩气息的少女。
少女肤色白皙,因此很清晰地看到她涨红了脸。她紧张地吸了几口气,双手也在颤抖,那少年面带疑惑,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我喜欢你!”
那个少女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挺胸,大声说出了告白的话,惊得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
简安望着他们,眼神沉静,嘴边的笑意也随着眼神缓慢飘落。
那少年先是不知所措,眼神慌乱,而后,他笑了起来,一点点地抬起手,带着小心翼翼,坚定地握住了少女的手。
她惊喜地尖叫一声,兴奋到跺脚,两人甫一看到对方的脸,两张脸霎时通红,眼睛飞速逃开对方,不过交握的双手紧紧缠在一起,没有分开。
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不是,”她淡淡地笑着,回答道:
“我并不爱他。”
她说得很流利,像是背诵一道问题的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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