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简爷爷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两个外孙女。简安在其中不出挑,没有先天优势,后天也不惹老人怜爱,一堆小孩之中,她不是最受宠的那个,和简爷爷的感情谈不上多深厚,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感情。
简安简爷爷偶尔会来简安家住上个两叁天,有一次,简安大叁。
那天是星期日,简安睡到日上叁竿,才抱着枕头,懒懒告别缠着她不放的被窝。
午后的日头正盛,她照着简妈交代过的,抱着她房间里的被子,去阳台晒太阳。同样享受大好阳光的,还有简安的简爷爷,他拄着拐杖,一双老眼微微眯着,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简爸简妈各自有事出去,家里只剩了简安和简爷爷两个。
简安到了阳台,把被子放在阳台外的晾衣架上铺开。简爷爷抬起头,见到自己这个孙女,精神饱满,声音洪亮:“囡囡,侬终于起来啦?”
简安没有回头,用晾衣架拍打着被子,应道:“嗯啊。”
她的回答很简短,看上去很随便,简爷爷也没有责怪,笑着问:“囡囡,侬噶(这么)年轻,休息日为撒体不出去找朋友?”
爷爷说的找朋友,指的是找恋爱对象。简安站在被子前,没有回头:“阿爷,我有男朋友。”
简爷爷不免奇怪,问道:“那你怎么不和他出去玩?”
刚醒来,简安还没完全脱离倦意,打了个大哈欠,才回答道:“阿爷,为啥休息天就要和他出去玩?”
“我喜欢一个人。”
简安简爷爷哈哈大笑,连声道:“一个人好,一个人好,还是一个人好哇。”
简安停下动作,回过头。简安简爷爷是喜欢热闹的人,这个老人热闹了大半生,老去了也不喜欢安静,坚持要同孩子们一起居住,到后来,却得出了这样的感悟,可见有些人有些事,简安简爷爷心里也清楚得很,只不说出来罢了。
被孙女这样一望,仿佛她看穿了他,爷爷不堪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讪讪笑着,头转向另一边,不敢让她看他的眼睛。他自认他的生活还是体面的,有退休金,没有沦落街头,身边围绕着一堆孝子贤孙。虽然生活中有阴影存在的角落,但他可以当作没有看到。只是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前这个孙女仿佛看穿了他心底里那些忧伤的念头,只是看穿又有什么用呢?太阳可以照亮阴暗的角落,那样的目光却无法拯救,或者治愈什么,只会让他感到难堪,好像自己被扒掉了所有遮掩的衣物,被迫露出那些伤痛的地方。生命最后的旅程,他紧紧抓住了他的尊严。可是被一个孙女这样注视,他的尊严像见到了什么凶物,无所遁形,害怕地想要逃跑。
没有人会喜欢被一柄匕首抵在胸口,他也不例外,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的孙女。
简安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刺眼的阳光毫无保留射在她的脸上,她本能抬手,挡住了眼睛,看被子已经铺开,她放下晾衣杆,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脚步却忽然停下,她转了方向,搬来角落的一张藤编摇椅,移到阳台中心,那是阳光最好的地方,也就是简爷爷的旁边,然后躺下。藤椅的年数有些大了,她坐在上面摇晃,老旧的藤条吱呀作响。
简爷爷呵呵笑了两声,安静了一会儿,许是忍受不了寂寞,开口问道:“囡囡,侬那个男朋友,对你好伐?”
那时候,她的男朋友还是孙金仙。简安没同家里人提过自己的男朋友,回答爷爷的问题,也是含糊其辞:“还行吧。”
“还行可不行,”简爷爷听着摇头,“你得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呀,不好的男人可不能找,你喜欢他么?”
简安惊奇地问:“我不喜欢他,我同他困觉做什么?”
简爷爷没想到简安这样直白,老脸一红,“啊呀你这个囡囡!”他惊讶地嚷起来,“你你你——”
简安轻轻一笑,闭着的眉眼弯起来,像恶劣地完成了一场恶作剧,观赏自己的杰作,“阿爷,侬不要告诉我爸妈哦。”
“不告诉不告诉。”简爷爷连连点头,他可不敢告诉简爸简妈。自己的儿子儿媳自己知道,要是被简爸知道简安还没结婚就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非扒简安一层皮不可。
为了家庭和睦……简爷爷不断告诫自己,他还是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比较好。
但简安一说,简爷爷也替她烦恼起来。
“囡囡,”简爷爷尽量保持平和,“女小孩谈朋友吧……你那个……”这个话题多少有些敏感,还是和孙女聊,简爷爷顶着红通通的老脸,想给简安上上课,“女小孩的身子……她很宝贵的,不好随便给人家的。男人吧,他嘴上说不在乎,说不定以后就嫌你作风随便,不要你了。”
“这万一,以后他要是这么想,然后负了你,你怎么办?”还不等简安回答,简爷爷拍起大腿,“到时候他要是欺负你,侬一定要同家里港(讲),到时候叫你爸带着你那些伯伯还有堂哥堂弟,好好教训他一顿,教训他满地哇哇哭,他有了教训,就不敢欺负你了,就像……就像从前你大姑妈一样。她老公居然敢在外面找姘头?真真是不要脸了!”
“阿爷,”那天简安穿的是裹住全身的明黄皮卡丘睡衣,头戴兜帽,兜帽上面安着一双长长的耳朵, “从前阿爸讲起过这件事,我不懂,为什么姑妈老公变了心,你们却不要她和姑父离婚?”
简爷爷认真道:“离婚?结了婚的夫妻怎么好离婚?叫人离婚是有损阴德的事呀!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要人离婚,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哦?是吗?”简安睁开眼,望着玻璃窗外,湛蓝的天空,双手放在嘴边,张开成一个扩音器,“那我支持姑妈离婚的哦~~~”
窗外晴空万里,她指着天,假装惊奇地喊起来,“阿爷,你看!没有打雷哎!”
“啊呀你这个囡囡!”简爷爷拿她没办法,喊道,“你这个囡囡,你怎么这么刁钻古怪?你不讲道理你!”
简安噗嗤一笑,乐呵呵地笑起来,“阿爷,你说要是有人欺负我,叫我找家里人帮忙。可是要是有人欺负我,或者那个人变心了,那我不会跑吗?”
“再说了,他要是敢欺负我,那他就是不喜欢我了,既然不喜欢我,两个人待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还同他在一起做什么?”
“再说变心这种事,他可能会变心,我也会变心呀。”说到这种事,那简安同学也算是很有经验了。
她口气轻松,全然不将简爷爷紧张的男女关系当成一回事。简安简爷爷惊得张开嘴巴,一个劲地说着:“了不得了不得,现在的女小孩真是了不得!”
简安“嘁”了一声,笑道:“阿爷,侬还好意思说我啊?侬同阿娘那时候不也是吗?我爸说,阿娘的爸爸以前是当私塾先生的嘞,管女儿管得特别严得哩!结果呢?被某个混小子拐去私奔啦!”
“啊呀呀!”年轻的时候被孙女提起来,简爷爷的老脸涨得更红了,他手颤颤指着简安,“你这个坏囡囡!私奔又不是什么好事,你给你爷爷留点面子,好不啦?”
简安转过一边,笑得团起身子,笑声清脆。
简安简爷爷满怀心事,但听见孙女轻快的笑声,便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简安笑够了,笑声渐消,阳台安静下来,简爷爷想起家里的事,心情又落入沉重里。
他叹了一口气,怔怔想着:“囡囡,你说这女小孩,是厉害点,有自己的主意好啊,还是不厉害,没自己的主意比较好?”
不等简安回答,简爷爷一个人喃喃低语。
“从前,你阿娘说,女人还是厉害点好,厉害点能管住老公呀,不会被婆家轻易拿捏。你阿爷我那时候觉得,你阿娘很有道理。”
“但现在你那两个姑妈这么闹,阿爷我吃不消的呀!”
“她们说我重男轻女,我哪有?孙子,孙女,我不是对你们一样的好?我难道亏了谁?”
简安笑眯眯地说:“阿爷,你平常分的是蚊子腿呀,既然是蚊子腿,那当然都是一样的啦。”
“放屁!”简安简爷爷瞬间变了脸色,“什么蚊子腿,你讲的怎么这么难听?!”
简爷爷生起气来,简安也不害怕,做了个鬼脸。简爷爷疑心病犯了,大喝道:“你是不是同她们一样,也想图老子的钱?!”
简安翻了个白眼,“哪儿能啊,阿爷,您的钱,哪儿轮得到我说话?”
“哼!”简爷爷鼻腔里重重发出不满的哼声,“老子的钱,那是老子同你阿娘一生的积蓄,爱给谁给谁!”
“哎对对对,”简安起哄,“阿爷那是你和阿娘的钱,你得好好守着,要是都让你不高兴,干脆一个都别给,捐给社会算了。”
“你又放屁!”聊着聊着,简爷爷忘了在简安面前摆祖父的架子,“老子同你阿娘辛苦大半辈子挣的钱,不给自己小孩,那我们一辈子辛苦为了什么?笑话!”
趁着简爷爷还是低头看着地面,简安眼珠翻上去,又是一个白眼。
简爷爷拄着拐杖,嘟哝道:“老子自己的钱,爱给谁就给谁。”
简安懒懒道:“阿爷侬这么港,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偏心了呗。”
“什么偏心!”简爷爷还是不甘心,挣扎着为自己辩解,“我哪有偏心?”
他和妻子节省了一辈子,到老了也有一笔积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简安的大堂哥要做生意开厂,需要投资,他掏了一笔。后来要结婚买房,简爷爷又给掏了一笔。简安的二堂哥也要结婚,也要买房,他也给掏了一笔。但他自问也没亏待孙女,他和简安奶奶给孙女们置办了嫁妆的,在银行给她们存买了黄金。他怕另外两个伯伯家打他手里头黄金的主意,也怕自己存不住,于是早早交给了孙女外孙女的母亲,托她们保管。
他知道简安的两个姑妈心里不痛快。他作为家长的余威尚在,两个姑妈不敢当着他的面抱怨,暗中却没少找其余叁个兄弟。他知道她们要什么。钱不少是掏出去了,还能留下多少,端看他能活多久,攒多少:他有退休金,退休金交给了大伯家,他在他们家养老,总要交点生活费。另外,他和妻子还有叁套房子,一套是他们自己住的老房子,另外两套则是他们趁着房价还没涨疯时候买的,后来租了出去,每个月都有两笔租金收入。这些都存了起来,算作他们的积蓄。两个姑妈担心简爷爷生前会将那叁套房子给出去,嚷嚷着简安简爷爷偏心,重男轻女,一想起来,简爷爷又是心头火大,他扪心自问,五个孩子都是他和妻子一手抚养长大的,都没少花费心力,怎么到了老了,一个个都怨起他偏心来了?
他想不通,想不明白。
“囡囡,”简爷爷叹息着,拐杖敲击着地面,“人活一世,难得糊涂的呀,有些账,它伐好(不好)算得太清楚的呀。”
“哈哈!”简安笑起来,手掌拍了两下,“好好好,阿爷侬港得对,人生难得糊涂。”
简爷爷正以为简安是明白了他的道理,感到欣慰,却没想到,简安笑着说道:“人生啊,糊涂来糊涂去,到头来落得一笔糊涂账。这笔帐,阿爷侬自己不肯算清桑(清楚),别人想要算清桑,阿爷你也不肯。阿爷你说女孩厉害还是不厉害好,说穿了,不就是希望她们的厉害放外头去,哪怕是她们的老公,婆家,都是她们该厉害的对象。至于回到自己家,那就是受了委屈也该忍气吞声,最好是不争不抢,无欲无求,是吧?”
简爷爷脸色一变,“囡囡!”
他气得握紧拐杖,面色铁青,“她们要争,要抢,到外面去随便同别人争,随便同别人抢,怎么能同家里人抢,同爹妈来抢?”
简爷爷发了火,简安也不害怕,隐隐现出锋芒:“要是爹妈公平,还用得着她们这样豁出脸皮去抢吗?”
“啊呀你这个小姑娘!”简爷爷气上心头,指着简安,“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天真?!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她们这么闹,同家里人闹得这么难看,闹到和兄弟间断了联系,以后再要有事,没有兄弟帮忙怎么办?!”
简安冷笑,说:“哦哟!姑妈们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以后还能怎么受欺负啦?照阿爷的说法,既然家里人这么重要,不肯叫她们在外面受委屈,可为什么她们回到自己家,家里人却忍心她们受委屈,不肯给一份公平?”
“你这个小姑娘!你你你就知道胡搅蛮缠!!”简安简爷爷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抄起手中拐杖,打在了简安的后背上。
“嗷~”简安反手放在后背上,大叫一声,似是痛苦的呻吟。
简爷爷虽然下了手,但打下去时特地控制了力道,没想到还是疼得孙女大声叫唤。他脸上闪过愧色,手掌急忙抚在她的背上,急着问:“疼不疼?”
简安手一顿,停了两秒,头转向简爷爷,嘴唇贼兮兮地勾起,声音甜美爽朗:“阿爷~~”
见简安没事,简爷爷放了心,过后马上明白自己是被这个孙女戏耍,一根食指点在简安脑门,“一个小女孩,鬼主意怎么这么多!”
简安吐了吐舌头,挺起后背,还在简爷爷面前得意地扭动起腰肢来,显示自己身段灵活。简爷爷彻底拿她没办法,片刻前的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双手握着拐杖顶端,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等平复了心情,简爷爷心怀复杂,手掌放在简安的头顶,缓慢地抚摸。
“囡囡……”
“你平常也这么和爸妈说话?我说一句,你有十句顶我,你爸妈教育你时,你也这样?”
简安任由那双苍老的手抚摸发顶,双手托着腮,盯着地板,没有说话。
简爷爷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简安刚才那番言论,只好抬出长辈的威严救场。他有些许不甘心,不肯承认一个小辈直刺问题核心,却也因那番话,觉着这个孙女的性子有很大的问题。
嘴上不饶人,对家里人也不肯留情面,这样的性子往后进了社会怕是不容易讨人喜欢,简爷爷真是生恐她余生命运多舛,只是外头风浪再大,若是有家人相伴,倒也还有能够容纳她的一方去处。
只是看她的性子,也不像是轻易向家里人低头的……
到底是自己的孙女,他的血脉后代,因此,他少不得想教育她挽救她。
“囡囡,”简爷爷放慢语调,“做人,你得讨人喜欢,不能是这样的性子,你这个性子,太糟糕了。”
简安闷闷地回答:“阿爷,人民币才能人人都喜欢呢,我又不是人民币。”
“你又顶嘴。”
“看你这身衣服这么可爱,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不招人喜欢。”
有兜帽挡着,简安拉着兜帽上的长耳朵,欺负她简爷爷看不见,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囡囡,乖乖听阿爷的话,侬要做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他喃喃低语:“侬这张嘴这么刁,也不知道你爸妈吃了你多少苦头。”
简安听见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又回了一句:“那他们少管我,不就少吃了很多苦吗?”
“什么话!”简爷爷教训道,手指用力戳在简安的太阳穴上,“那是你亲爸妈!你走出去问问,这世上哪有不管父母的小孩?”
简安想起了什么,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不肯叫简爷爷看见她的脸。
这样任性骄纵……简爷爷拿她没办法,长长叹了一口气。
“囡囡,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爸妈管你,总是为你好,小孩总是要听父母的话,难道父母还会害你不成?”
可简安没有回头,简爷爷看出她不服气,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能寄希望她能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囡囡……”
“侬勿要惹你爸妈伤心呐……”
现在,简安挺直腰板,站在自家餐厅中央,以不屈的视线与坐在餐桌对面的简爸简妈对视。没有人想要退让,气氛剑拔弩张,已经成了对峙。
简爸简妈想要简安学会放弃,学会低头。可他们看不到,简安的身上长出了一层尖锐的刺。但简爷爷看到了。
在孩子面前,父母似乎拥有一种天然的权威。
简爷爷年轻时候同妻子私奔,以反抗父母包办婚姻为荣。那个曾经洋溢着朝气的年轻人,凭着一腔勇气,带着妻子奔赴遥远的城市,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凭着本事扎了根。可这位以反抗父母为荣的年轻人,等到自己有了孩子,秉持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一旦子女犯了错,简爷爷总是先打上一顿,打得孩子皮开肉绽,涕泪涟涟,直到他们肯服软认错才罢手。
他最终也带上了旧时父母的影子,成为了一位严父,简爸也是。
简爷爷的手里,他的孩子们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的“铁砂掌”,简爸也不例外。简爸曾经饱受皮肉之苦,被简爷爷打得抱头痛哭,满地喊娘。他在他的父亲那里受了伤害,等到他做了父亲,也继承了简爷爷的那手“铁砂掌”,在女儿面前舞得虎虎生威,打得小简安鬼哭狼嚎。
那双“铁砂掌”刚劲有力,威风凛凛,在一具年幼的身体上逞尽了一个成年男性的雄风。
他们认为他们只能这样做。
他们需要在孩子面前树立起作为家长的威严,棍棒便成了一种极快速有效的途径。只有制造出威严,才能让孩子心生畏惧,畏惧能够教会孩子学习服从,服从才能够听从家长的教诲,学习家长教给他们的,做人的道理,才能够顺利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这是他们的教育,他们的教育伴随着伤害,像是一种连绵不绝的传承,又像是一种无法割断的诅咒。
可是,他们也会老去。
简爷爷就是。他老了,就算生前最后还残留了一丝余威,也已经失去了对孩子们的掌控力,无法阻止他的孩子们发生冲突,到最后,在他的孙女面前,他也只能放低了姿态。他看到了,那个下午,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以他的经验,他不认为那是好事,可他也不知道还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手段。他只能恳求她,求她听一听老人作为过来人的良言,他希望她收敛一下那一身的锐刺。凭着多年生活的经验,简安简爷爷已经从那身刺里望见了未来,他也没法做什么,只能劝说——就算拔除不了那身刺,至少不该把那身刺扎向家里人。
可是,那句话不是紧箍咒,便没有紧箍咒的作用。
简爷爷会老,简爸简妈也会。
当他们老去,他们那股威严的力量也随着老去的年纪减弱。可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那些过去的威严,是否还能够弹压得了孩子那股强烈的自我意志?
他们是不是真的看不到那身刺呢?
也许他们不是看不到,只是一直在为那身刺找借口,他们总以为那身刺很脆弱,是可以拔除的。他们同媒人口中,那对寄希望于让儿子结婚就能改变的父母没什么两样,他们都以为结婚和孩子也能改掉简安的一身毛病——好像结婚和孩子是什么万能灵药似的!
至于孩子的意愿,简安的意愿,他们仍旧没有睁开眼睛,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看待过。只要事涉女儿,简爸简妈向来都是最坚实的盟友。他们还将简安当作孩子看待,拿起放大镜,不断寻找蛛丝马迹,用来证明她的心智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既然是小孩子,那么她无论再如何表达自己,那些意愿不过是她还没长大的戏言,既然是戏言,他们也就没有当真的必要。
只有简安按照他们规划好的道路走,现阶段最正确,最符合他们心意的做法便是赶紧结个婚,生个小孩,因为当孩子成为父母,他们相信,到时候她一定能体谅父母的不易,开始学会理解父母所有的用心良苦。
只有走上他们看好的人生道路,才能够开始认可简安。
简安懂,只是不肯做。
她高抬着下颚,绷紧了下巴,像是一位进入角斗场的斗士。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那风里,似是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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