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马上就是元旦,小莱考完试就准备带她走了。
去吧,跟小莱去桃阳过年吧。奶奶拉着她手,过年你爸妈要来,我想你也不想看见他们,你就跟姜小莱去吧,去桃阳吧。
方简把跟小莱今后的打算说给她听,奶奶苍老如树的手掌怜爱而不舍地拂过她发顶,你能好好的,奶奶就放心了,在哪里都一样,奶奶只希望你健健康康,你爸妈也希望你健健康康,他打了好多电话来,我都没让你接。
方简说:他们有方纯就够了。
奶奶说:你爸妈现在也不奢求什么了,只希望你好好的至于其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奶奶想替父母跟她和解,这怎么可能呢。
方简是个乖孩子的时候,要承受那么多的压力,被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着:要考双百,要勤锻炼,要有礼貌,不能挑食,不是病得站不稳都得坚持上课,完成作业
当她成了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他们对她的要求仅是健康、平安。
真有意思。
方简早料到奶奶会透露她离开的消息,希望在这场道别中父母和孩子能重归旧好。方简理解奶奶这样安排的用心,人上了年纪,人生再没什么奔头,只盼一家团圆,和和美美。
但奶奶想错了一点,重归旧好的前提是什么?他们没好过呀。
方简从来没有感受到父母对她的偏爱,病前没有,病后也没有,他们只会责备她,他们其实并不需要她一厢情愿的爱和血缘,她也不需要怜悯。
是小莱让她知道,这世上也存在没有血缘的爱,而无爱的关系,缺少包容,终是不能长久。
赵怜的事情则告诉她,人之本性难易,任何关系里,不要妄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任何人。
父母一开始的歉疚随时间淡薄后,必然会恢复本性,又开始嫌弃她,责怪她。五年时间,她已经摸清规律,嫌恶、痛苦、愧疚、示好,周而复始,所以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小莱说过:如果你只能依靠外力变好,那你必须接受别人的帮助,别人的安排。哪怕病入膏肓,只要心中还渴望被拯救,就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小莱又说过: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只是我喜欢你,而你恰好也喜欢我,你愿意接受我,让我有机会走进你,这是我们一起努力的成果。
小莱最后大声宣布:简简姐姐超棒的!
方简没有给他们虚情假意父慈子孝抱头痛哭的机会,她收拾好行李,提前半天开车去学校接小莱。
车子驶出小区,在密布凋零梧桐枝丫的天空下,老街上,隔着一条绿化带,她在车窗里看到道路另一边的车里的父母。
他们同样看到了她,方正喊了一声,听不见说的什么,他震怒的表情和大张的嘴又让她回忆起那些糟糕的过去。
他像垂老濒死的野兽发出毫无意义的威胁吼叫,这些声音硬挤进她的脑子,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好像又回到那间焊满铁栏的牢笼,被约束带固定在床面上,徒劳空望泪流。
不,她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就算是,小莱也绝不会嫌弃那样的她。
小莱心里的简简姐姐是什么样的?方简早不记得从前的自己,可小莱从来没有问过:简简姐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只问过一次,问她的简简姐姐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散发陈年腐败气息的黑色泥浆具有致命腐蚀性,飞溅的泥点也足以致人溃烂至见骨,天空大地一片灰暗,它幻化出四肢嚎叫着奔来,所到之处即炼狱,此后百年将寸草不生。
方简毫不犹豫关闭车窗,握紧方向盘,猛踩油门绝尘而去。
像电影里千钧一发之际虎口脱险的英雄人物。
接到小莱,在高速入口加满油,上高速,上午十点出发,下午两点左右到桃阳,冬天的太阳像一块圆圆的薄冰挂在天空,阳光稀薄得几乎看不见影子。
姜小莱的家在桃阳镇的最边边,依山傍水的一栋两层小楼,在她高二那年推倒重建的新房,前后带院子。
这里的建筑风格是当地极盛行的一种坚实古朴的砖石结构,主屋底座抬高近一米,据说是为防止夏汛涨水,后因外形极具特点,政府统一规划,发展旅游业,建筑风格得到保留并推广。
这个点姜建军还在山上,院子里有片空地够停车,小莱先跳下车摸出钥匙开铁门,方简把车开进去停好,一眼看到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掉光叶子的树冠大半在院子里,小半在院子外,枝干粗壮遒劲,气质古朴,像一位慈祥的老人。
树下用石头垒了个圆形花坛,地面铺满凹凸石砖,砖缝里星星点点的绿意,野草在凛冬倔强生长。
院子西边是菜圃,用防腐木围出六块长方形菜圃,种了好多扛冻的绿叶菜,方简只认得大白菜和萝卜。
东边基本都是果树,光秃秃的树枝朝天支棱着,树叶在地面铺成一张厚地毯,鞋子踩上去感觉软软的。
这几棵都是桑树。小莱给她介绍,小时候养蚕宝宝,你养过吗?我同学都来我家采桑叶喂蚕宝宝,桑树暮春到初夏结果,果子就是桑葚,这里有白色和黑色两种,白的比黑的甜。
方简说:我爸不让养。
小莱说:现在可不是在他的地盘上,以后我罩着你,你想干嘛就干嘛。小莱拉着她往深处走,这里还有两棵梅树,是黄蜡梅。
方简凑近看,蜡梅枝条上东一个西一个,尽是黑色小花骨朵,她惊喜睁大眼睛,手虚虚点着,能看到它开花吗?
小莱学她细声细气,开呀,过年就开啦。
方简垂眼,干嘛学我说话。
小莱叉腰:你干嘛悄咪咪,你怕吵醒它们呀。她两手拢唇大喊:快起床!快快开花给我的简简姐姐看!
方简推她一把,笑骂,你,你这个坏蛋。
小莱:你,你,你这个蠢蛋!
房子坐在院中央,前后左右留出大片空地,小莱又带她去后院,那里有一棵十八岁的樱桃树,六七米高,半个树冠都搭在房顶上。
它开花的时候,整个院子,包括房间里都是它的花香味,四五月结果子,直接挎个篮子爬到楼顶去摘,洗干净放在冰箱里冻一下,可好吃了。
我爸给我们种了两棵树,我哥是桃树,我是樱桃树,我的樱桃树是捡到我的第二年春天栽的。
两棵树并排站在后院,方简想象它们春天时的样子,一棵开粉花,一棵开白花,风过如落雪。
两匹自留山在很远的地方,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去看,小莱先带她进屋,房子里也是植物的王国,天堂鸟、龟背竹、文竹、墙上钉的花架绿萝长成了瀑布,墙角一棵等人高的仙人柱,红木沙发旁钉的木网格上是一大片方简不认识的爬藤植物。
天呐!推开门进去,方简都惊呆了,你家是植物园吧。
没老婆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小莱说:养狗,放马,种树种花。
房子里很暖和,沙发前面是只黑色的大铁炉,给植物们烧的,免得冬天冻坏它们。
炉子上一只银色铝壶,小莱揭盖看,大半壶茶水,她从电视旁边的五斗柜里摸出两个玻璃杯倒了茶叶水,方简捧着杯子坐到沙发上,你爸还蛮有情趣,我还以为他会是我爸那种老古板,来时路上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视频里能看到的还是太少了。
小莱喝完水提着行李箱上楼,我爸不就是你爸了,他人很好的,晚上让他给咱烧饭吃。
二楼左右各四个房间,小莱和哥哥的紧挨着,姜建军早几天就帮她收拾好屋,小莱一进屋就发现床换了,姜建军给她买了张一米八的双人床,还配了城里人时兴的弹簧床垫。
小莱扑倒在床上,捂脸打滚,太羞耻了!我爸给换了双人床!他竟然给我换了双人床!
方简挨着她坐下,双人床怎么了,很好啊,很大,比我们小屋里的那个还大点呢。
双人床啊,他知道我跟你的事,我早就跟他说了!
方简一惊,身体在床垫上弹一下,他知道我俩谈恋爱?
小莱:那不然呢!
方简张大嘴巴,傻了,完全没准备,视频时候也从来没说起过这事啊。
过会儿小莱又捅她,一指书桌,上面玻璃瓶里插了几只新鲜的红山茶。
天呐,还有鲜花方简捂嘴。
这时候她们才发现床上的玄机,床笠、床单、被套、枕套,一水的艳红,小莱蹬了鞋子跳上床,抖开叠成豆腐块的红被子,被面上老大一个囍字。
方简目瞪狗呆。
什么意思哦。
*
作者有话要说:
姜爸:给闺女布置新房,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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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看清大红背面上的锈金囍字, 小莱一下躺平了,我爸这是给我们布置新房呢,也不知道去哪里偷摘的红山茶。
方简好一会儿都说不出来话, 你爸,还真是体贴。
小莱:往好处想,彼此心知肚明, 让人脸红的话就不用当面说了, 也少些尴尬, 是不是?
嗯, 你说得有道理。
我说的什么没道理?我说的都有道理。
是是,小莱可厉害,厉害死了那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小莱摸出手机看一眼, 应该快了, 他知道我今天回来。
丑媳妇就要见公婆, 方简握住她手按在心口,感觉到了吗?
小莱说:感觉到了,跳得好快,你很紧张吗?
方简:特别紧张, 比我小学三年级第一次当升旗手还紧张。
小莱:好巧,我也当过升旗手,但我从来不会紧张。
方简:你有紧张的时候吗?
小莱说有,就是第一次和你在车上做,我全身绷紧, 险些控制不住给你两拳, 要不是一直念着简简姐姐, 你那天真要挨揍。
方简:我现在也控制不住想给你来两拳。
欸!你说话凭良心。小莱跳起来, 手指头戳她心窝窝, 如果你是我,莫名其妙被中断通信,好多年以后终于有缘再见,明示暗示,发现人家早把你忘个干干净净,还一上来就想跟你睡觉,约一次不算,还没完没了的约,你什么心情?你真的,你可真不是个人!
这些事不是早就说过了。方简也不爽,你还一直翻旧账翻旧账,你也冷落我好一段时间了,难道不算惩罚?
小莱:是你先说要给我两拳。
方简:是你要给我两拳她皱眉捂胸,话说你刚才戳我戳得好痛。
啊?小莱两只手从她衣服下面伸进去,给我检查检查。
讨厌
正说着,楼下大门砰一声响,小莱飞快撒回手,爸爸回来了!
姜建军刚一回家就看见院子里停了个大黑家伙,忙快步回屋,刚走到楼梯口,小家伙皮球一样从台阶上弹进他怀里,爸爸!
从去年寒假结束就没见过闺女了,孩子白了,也瘦了,姜建军把她像小时候那样高高地举起来,左边转一圈,再右边转一圈才放回地上。
她高高举起双手,爸爸,再来一圈!
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啊,你爸爸老了,转不动了。话是这么说,还是老老实实陪着她又玩一遍。
小莱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爸爸一点都不老,爸爸永远年轻!
他笑出满脸黑褶,就嘴会说。
父慈女孝,气氛活泼,方简攀着楼梯扶手站在台阶上看,心里一抽一抽,酸酸软软,想哭。
小莱当然没忘了方简,手一指,爸爸,这是方简,你还记得吗?
憋回眼眶泪意,方简双手交叠在身前,浅浅一躬,叔叔,你好。
你干嘛呀,眼泪汪汪的,搞得参加我爸追悼会一样。小莱伸出手把她接过去,爸爸你看,方简已经长这么高了。
姜建军啊一声,伸出右手,方简鬼使神差把手伸过去,交握,用力摇两下再松开,互相点头示意。
是小简啊,长这么高了,好多年不见了。
叔叔好,叔叔还是这么年轻,风采不减当年。
小莱:你俩好怪。
方简瞪她一眼,你刚刚怎么那样跟叔叔说话。
姜建军说没事,她就那样,又跟方简说:就像到了自己家,别客气。
小莱说:才不是,你千万别拿这里当自己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里没人管你的。
姜建军连连附和,大手一拍,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做饭去,好好吃顿饭暖和暖和。
晚饭吃蒜苗炒腊肉,小炒肉,鸡蛋韭菜,素南瓜,方简狂炫三大碗。她本来是吃不了这么多的,姜爸厨艺好是一方面,也怕扫了他的兴,饭桌上卖力表现。
到晚上,果然吃撑着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喊小莱,让她给揉肚子。
小莱照着网上的教学视频给她转圈揉,她眼睛瞪着天花板,你爸真好啊,他都没什么大人的架子,只是话很少,也幸好,不然他问我工作啊,念书啊什么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莱说:他什么都知道的,我早就跟她讲了,我说你老惨老惨了。
方简:所以他知道我其实就高中毕业,从二十岁开始当无业游民。
小莱:我说你住在奶奶家。
方简:我还啃老。
小莱:那我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方简:
两个人又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在床上打闹着玩。
方简推不过她,假装生气,反正在你家地盘,你想怎么欺负我都行,你还有爸爸,你爸爸还给你举高高。
小莱坐床边看她一阵,下床穿鞋,方简忙回头,干嘛呀!小莱说:等着,马上就回来。
她把姜建军从房间里叫出来,安排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又回房间去叫方简,把她牵到姜建军面前。
姜建军疑惑地看着她们,小莱大拇指往身后一戳,方简想让你给她举高高,他爸没举过她,刚刚都快把她馋死了,你只举我,没举她,她还骂我,因为心里不平衡。
我没有这样说,我没有!方简狂摆手,叔叔我没有!姜小莱污蔑我!我跟她开玩笑的。
方简羞愤欲死,姜建军站起来,她撒蹄就跑,一溜烟跑回房间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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