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沉毅睡了个好觉。
家庭的温暖,让他这些天来的疲惫感消散了不少,次日早上起来的时候,沉老爷又变成了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一边穿衣服,一边笑着对陆若溪说道:“明年,为夫大约就不用离开建康,可以好好陪陪夫人跟渊儿了。”
陆若溪这会儿也已经起床,她一边帮沉毅穿戴官服,一边轻声道:“在外面奔波的一整年,又赶路大半个月回来,怎么一大早就起床了,不多睡一会儿?”
沉毅摇头,微微叹了口气:“我昨天下午回的建康,昨天还可以推脱时辰太晚,今天要是还不去宫里面圣缴旨,天子即便不怪罪,御史估计也要参我了。”
说到这里,沉老爷摸了摸夫人的脑袋,微笑道:“不过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而已,交了差事之后,为夫便可以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了,朝廷最少要到年后才会用我做事情。”
他爽朗一笑:“说不定还能更长。”
这会儿,沉毅心里患得患失的情绪,已经消失了七七八八。
不管皇帝对他的态度如何,以沉毅现在的处境来说,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闲置而已。
他依旧还是五品官,是两榜进士,没有人能够欺负他,大可以安生的过自己的日子。
抱着这个念头,天色刚亮的时候,沉毅就穿着官服离开了沉宅,然后坐着马车到了皇城门口,又从皇城门口一路步行到达宫门。
这一次,沉老爷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被一个小太监,带进的甘露殿偏殿待诏。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一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才有一个小太监过来,领着沉毅,一路到了甘露殿内殿,沉老爷手捧文书,一路进了内殿,在内殿,见到了皇帝陛下。
“臣兵部郎中沉毅,叩见陛下。”
此时的皇帝陛下,依旧跟平常一样,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翻看,不过他的心思很明显不在书上,沉毅的声音刚刚响起,他便把手里的书缓缓放下,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沉毅。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开口:“等了许久了罢?”
沉毅跪在地上,不卑不亢的回答道:“臣没有等很久。”
皇帝澹澹的瞥了一眼沉毅:“用不着说这种假话,朕知道你在外面等了半天时间,也知道你沉七等的不耐烦了。”
皇帝陛下静静的看着沉毅,面无表情:“外臣见朕,大约都是要等这么久的。”
沉毅这么长时间里,只要进宫面圣,除非皇帝正在接见大臣,否则基本上都能很快的见到皇帝。
而皇帝这番话的意思是,之前你沉毅能够见到朕,是朕对你的特殊待遇。
是朕对你的“圣卷”。
如今,这份“圣卷”还有没有,你要自己掂量掂量。
沉老爷依旧跪在地上,他也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微微低头道:“臣…多谢陛下厚待。”
见沉毅面如平湖的模样,皇帝陛下心里没来由的又有些生气,不过他按捺住了怒火,闷声道:“平身赐座。”
很快,一张小凳子,被放在了沉毅身后,沉老爷面不改色的坐了下去。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然后开口道:“沉卿,你在洪德八年奉旨巡海,转眼在东南数年,可以与朕汇报东南的情况了。”
沉老爷微微低头,开口道:“是。”
“陛下,臣在东南数年,东南三省的地方风气,臣也多少见识了一些。”
“浙江…福建以及广东三省,每一个省的问题,都非常之大…”
“倭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问题。”
“官员腐败,百姓穷苦,地方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沉老爷抬头,直视皇帝,沉声道:“俱是陈年痼疾,非是一任巡抚,或者几个三法司的几个钦差所能消解的。”
“而且照此推断的话,不止这东南三省,恐怕大陈上下所有的省份,衙门,都有此问题。”
皇帝脸色又有些不太好看了。
他盯着沉毅看了许久,缓缓说道:“听沉卿的话,似乎朕的大陈已经风雨飘摇,亡国只在旦夕之间了。”
沉老爷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陛下若不想听这些,臣可以说一些好听的,明天就给陛下上贺表,祝贺陛下天下太平,四海靖安。”
这句话,多少有点阴阳怪气在里面。
皇帝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挥了挥手,示意高太监屏退宫人,很快,甘露殿内殿的宫人们退去,只剩下了君臣两个人以及一个高太监。
皇帝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朕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你们这些读书人,便只会…”
他本来想说读书人只会满嘴说空话,但是联想到沉毅这两年的“功绩”,皇帝闷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陛下…”
沉毅低头道:“世上无有百代的王朝,历朝历代,总有衰落的一天,但陛下身为天子,又立志中兴,便不能继续看着朝局烂下去,看着百姓们苦下去。”
他盯着皇帝说道:“总是要尽力做些事情的…”
“且不说为不为天下苍生,便是为了大陈国祚…”
“你说的好听!”
皇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冷的看了一眼沉毅。
“可都说一套做一套。”
皇帝陛下冷笑道:“就像你,你沉七嘴里口口声声的说要为国出力,结果呢?”
“广东一摊烂摊子,你说撒手不管便撒手不管了!”
此时的皇帝陛下,明显是有一些情绪激动的。
大抵是因为,他跟沉毅是同龄人。
又或者因为,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场,让他可以不用再继续端着架子。
沉毅默默站了起来,对着皇帝弯身作揖,行礼道:“陛下,臣是活生生的人,臣是要有朋友的。”
“朋友?”
皇帝眯了眯眼睛:“应该是朋党罢?!”
两个人说到这里,终于算是吵起来了。
沉老爷很想狂怼眼前这个同龄人一顿,但是联想到他的身份,只能强忍怒火,低头道:“陛下明察秋毫,应该知道臣这几年在外面做事情,没有跟任何朝廷大员有利益往来。”
“更无从谈起朋党二字。”
“至于陛下说的广东一事。”
沉毅低声道:“广东一事,自朱圭被调换之后,在臣看来,便已经很难再处理好了,臣自知本领浅薄,于是自觉离开了广东。”
“尽量不把广东搞得更乱。”
皇帝咬牙切齿:“你沉七的意思是,朕搞乱了广东?”
“臣不敢!”
沉毅连忙低头道。
不管怎么样,皇帝是粘锅的,什么锅都不能往皇帝头上去甩,不然很有可能会砸在自己的头上。
虽然沉毅慌忙否认,皇帝陛下还是有些生气,他有些愤怒的说道。
“朕是想替你断去一些外部的牵连,安心替朝廷办事!”
“免得你沉子恒,将来在朝堂上左顾右盼,误入歧途!”
此时此刻,这一对君臣,如同吵嘴的朋友一般。
不过沉毅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只在心里骂娘。
而向来沉稳的小皇帝,这会儿也有了一点气急败坏了。
“陛下…”
沉老爷低头道:“沉毅无党。”
皇帝不屑的撇了撇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现在如此,不代表将来也会如此,再说了,既然无党,你明知道那朱圭在广东一省为非作歹,胡作为非,为何不仅不参他,还要在朕的面前保他?”
“因为其人尚堪用。”
沉毅微微低头道:“其人若不堪用,臣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臣以为…”
“陛下想要北伐,想要中兴,有时候需要用能不用贤。”
皇帝冷笑道:“那沉卿你,是贤还是能?”
“臣…”
沉老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道:“臣二者都不是,只能尽力替陛下,替朝廷做点小事,不堪大用。”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纯金的牌子,两只手捧着,深深弯腰:“臣兵部郎中沉毅,近两年半巡海已毕,特来向陛下交还金牌,缴还圣旨。”
皇帝默默的看了一眼沉毅递在自己面前的金牌。
按理说,他应该伸手去接的。
不过,他毕竟还是没有伸手。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问道:“这牌子,你用了没有?”
沉毅摇头:“臣尚未来得及用。”
“那你就先留着吧。”
皇帝有些意兴阑珊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语气慵懒,然后自嘲一笑。
“将来世道乱了,还能用它兑些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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