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所开条件,听起来不错,但在正统文官听来近乎胡闹。
以西山煤矿交给户部打理为条件,换取皇帝对社会面进行融资。
对杨廷和来说,条件可以接受,但又不想破坏规矩,他自然联想到先前皇帝以商贾资本开煤矿这件事上曾做出的反应。
他大可先同意,等事情到关键处再叫停嘛。
当皇帝的要一言九鼎,却没说当大臣的要言而有信,反正只要让我杨某人觉得不爽,到时我就据理力争,让你收回成命。
朱四好像也意识到这一点,提醒道:「诸位卿家,朕丑话说在前头,可不能今天你们同意了,回头再反悔。而且朕也不想把这件事无限期拖延下去,最好现在就做出决定,若是经费不够的话,朕就从别处挪借一些,总归这火车和铁路要尽快建成。总之不用朝廷出银子便是。」
皇帝态度坚决,语气中带着几分要挟。
你们不同意,朕照样会修造,现在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把朕的钱袋子重新归于户部掌控中。
在这种大事上,无论是孙交、赵璜,还是一旁的蒋冕,都没有权力表态。
只有杨廷和有资格回答皇帝的问题。
杨廷和道:「陛下要修造一种自古从未有过的东西,可有想过,若不成,将靡费海量钱粮,而这些本该用在百姓身上?」
朱四道:「杨阁老是要跟朕讲大义吗?朕所做一切,就是为了百姓,同时也是为了大明的安定,想想如今大明漕运、军需运送,全都靠运河,北方没有运河的地方,走陆路,成本颇大,若是这火车真能派上用场,岂不是令朝廷和百姓都从中受益?
「再者说了,如今朕又没让朝廷出钱出力,几位卿家也不妨去问问那些帮忙开矿和修造铁路的人,看看他们是否被拖欠薪资,朕现在想用商贾的钱财,相助大明完成一件跨时代的壮举,为何在一些大臣看来,就是在损害百姓利益呢?」
杨廷和很想驳斥皇帝的话。
但有些事,明明有大把理由去驳斥,却不能诉诸于口。
君臣间的矛盾本来就很大,并逐渐外显,现在皇帝如此固执就是要修铁路造火车,经费不用朝廷出,杨廷和现在有点师出无名。
孙交提醒道:「杨阁老,你有意见便直说,就算不同意也可。」
杨廷和道:「涉及资金调度,还是由孙尚书你来做决定。」
对杨廷和来说,这个态他不想表,明知小皇帝是在胡闹,现在却没更好的选择,必须要别人来替他做这个决定。
蒋冕未来是要当首辅的人,自然也不能轻易出来表态,那就只有再把孙交当枪使了,你孙交还在乎名声吗?
被文官和儒生群起痛骂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孙交一听,好你个杨介夫,这是拿我当枪使上瘾了啊,刺出去收回来再刺出去,是要用我把小皇帝身上扎几个洞?
还是说你这枪头对着的人就是我自己,我是在往自己身上扎?
孙交把心一横,道:「陛下,此事老臣认为,不可!」
你想拿我当枪使,我孙某人还不同意呢。
你不是让我来做决定吗?那我就顺着你们文官的意思,不同意这件事。
朱四摇摇头,苦笑道:「那好吧,既如此,那以后诸位卿家也不要再跟朕提西山煤矿的事,至于以后开不开矿,再说吧!」
……
……
事情算是有了结果,也可以算是没结果。
朱四本来开出条件,只要杨廷和答应,君臣就能达成意见上的统一,以后什么开矿、矿税之类,都会受户部管控,皇帝的私人荷包将收紧。
但在杨廷和看来,有些事的先河不能开,否则后患无穷。
孙交和赵璜出宫去了,杨廷和于蒋冕则返回内阁值房。
只剩下蒋冕跟杨廷和独处,蒋冕直接问道:「你应该能料到志同他不肯配合吧?在我看来,介夫你应该更倾向于答应陛下条件。」
杨廷和道:「你是想问我,为何没有直接允诺陛下?」
蒋冕苦笑一下,他正是想问这个,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作为正统文官,到了他们现在的身份地位,哪里能跟普通人那般任性妄为?就算双方条件都谈好了,互相都觉得满意,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直接,现在孙交违背了杨廷和的意思没有答应下来,其实换一种方式来说就是替杨廷和回绝了皇帝。
对杨廷和来说,接受也可,不接受也可,反正以后还有机会阻止皇帝开矿,西山煤矿迟早会落到朝廷管控中。
杨廷和叹道:「我是怕,此等事愈发增多,今日与陛下谈妥了一件事,那回头是否每一件事,陛下都会开出相应的条件,把朝堂当成市井扯皮的地方?难道过往的规矩不应该遵守吗?」
蒋冕点头,算是接受了杨廷和的说法。
若是先前接受了,那是因为双方条件谈妥;若是不接受,那就是不能开此先河,让皇帝以后继续讨价还价。
翻来覆去,好像都挺有道理。
这世上的事不都是如此么?
利益得失,也是要从不同的角度来区分的。
蒋冕道:「可要是陛下执意要推进修造什么火车、铁路呢?」
杨廷和摇头道:「我问过懂行的人,得知光是钢铁一项,耗费就无比巨大,光靠永平府的铁矿产出,绝对不够用。或许陛下要将铁矿和煤矿同时交给户部,就是想从户部仓房中提取物资协助修造火车,皇帝的用意不简单啊。」
蒋冕问道:「你是说,陛下是以小博大?」
杨廷和没正面回答这问题。
皇帝毕竟没明面上这么做,如此揣测对皇帝多少有些不敬。
当臣子的,心里怎么想,也不是说非要讲出来。
杨廷和对蒋冕,多少也有一些防备。
「那让敬道来主持永平府开矿事宜,会不会……有何偏差?」
蒋冕不再问煤矿的事。
现在是能谈妥的没有谈妥,可能以后也不会再谈,那就说一下已经谈妥的事情。
杨廷和摇头:「永平府的矿场,其实是给了户部管理权,看户部那边如何调度,我倒希望这矿开不下去,就此断掉陛下开矿的念头!」
蒋冕颔首。
他理解杨廷和的「境界」和思路。
就算皇帝靠开矿能赚很多银子,可以极大地缓解大明朝廷面临的财政压力,也不能让皇帝继续把矿开下去,而是要按部就班维持朝廷本来的秩序,听起来似乎很不合理,但在因循守旧的大臣心目中,这才是最优解。
「敬道不懂开矿之事,估摸着开不长久吧。唉!」
蒋冕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当个次辅大学士都这么累,若以后真当上首辅,这日子还用过嘛?
……
……
一应程序走得很快,朱浩人还在矿场,府衙那边已接到御旨和户部公文,朱浩突然从一个私自开矿、跟锦衣卫叫板的不识趣知府,变成了永平府铁矿场的大掌柜,帮朝廷打理铁矿场。
对朱浩来说,这没什么区别,反正铁矿场本来就是他做主。
而这个消息却引起本地官绅一片哗然。
才过了几天?
先前朱浩找他们一起开矿的时
候,每个人都觉得朱浩是在胡作非为,还在揣测朱浩几时会被锦衣卫好好收拾一通,灰溜溜逃回京城,结果一扭脸,锦衣卫就要撤出永平府,而永平府知府就要升格主持开矿之事?
朝廷的变化也未免太快了吧?
怎么有种让人始料不及的感觉?
牟大志听说这个消息后,赶紧跑去找蒋山同,却得知蒋山同这边一早就来了不少士绅,他们似想补一张船票,以能登上跟知府衙门一起开矿这条大船。
等蒋山同把人送走后,牟大志进屋后问道:「同知大人,您不会答应那群人的请求了吧?」
蒋山同不屑地道:「把老子当什么了?答应他们?别说老子没资格替知府大人允诺什么,就算有,老子也不会同意!早干什么去了?谁愿意早早答应,矿场绝对能赚得盆满钵满……比如说咱俩!他们现在才迷途知返,晚了!」
牟大志恭维道:「还是蒋同知您高瞻远瞩。」
「行了,跟老子去见知府大人!」
蒋山同拽上牟大志便往知府衙门去。
……
……
府衙内,蒋山同和牟大志见到娄素珍。
「不知知府大人最近病情如何了?若是他有何不方便的地方,不如把事情,交给下官等人处置便可。知府衙门上下这些人,帮忙打理一下矿山之事,不成问题。」蒋山同主动请缨。
先前是给新知府开矿,干的都是体力活,见不到什么成效,最多是从朱浩调拨的款项中捞点银子,自然不用亲自去矿山监工。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锦衣卫开的矿山贵朱浩管辖了,那矿山的产出,他们多少有些耳闻,谁不想从中捞点好处?
娄素珍笑道:「此等事,大人交托让在下来处置。」
蒋山同一怔。
这才想起来,朱浩的头马可不是他蒋山同,而是眼前这位米敬德。
若说米敬德要吃肉,他蒋山同能跟着喝口汤就算不错了。
「是,是,都听米先生的吩咐,下一步我们应当如何做?」蒋山同神色间对娄素珍也满是恭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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