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男人站在河边,他就好像是一根本该在这里的竹。
有节,无叶,所以更显得挺拔,也显得有些无情。
他是梅落乌的贴身护卫,他在来孤竹之前,拓跋烈说,梅先生可以死,但必须死在你之后。
只要你还活着,梅落乌就不能死,这些话他一直都记得,十年不忘。
他就叫竹节。
跟梅先生来到孤竹已有十年,他已是最了解梅先生的那个人。
从林叶开始大规模抓人起,竹节就看得出来,梅先生确实有些心神不宁。
这种心神不宁在之前十年前,从没有出现过。
梅先生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情绪不稳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一只手和无数棋子。
梅先生是那只手,世人就是棋子。
在孤竹之内的整个计划,都是梅先生制定,到了现在这一步,距离局面大成其实没多远了。
就在两天之前,梅先生得到消息,大将军派人送来的消息。
娄樊大军已经在往冬泊东南方向猛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在半个月后就会到达孤竹。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后,玉天子应该被拦截在旷野之上。
到时候,杀玉天子的不管是不是娄樊人,传回大玉国内的时候,杀帝之仇一定是娄樊人。
刺杀天子的计划其实已经很完美,如果天子身边没有一个深藏不露的万贵妃,天子已死在阳梓行宫。
因为梅落乌算定了,上阳宫掌教真人不会随天子到孤竹来。
天子以自己为诱饵,逼迫拓跋烈动手。
以天子的筹谋,不可能没在歌陵有准备。
一定有个人能接替天子之位,拓跋烈可以藏起来一个儿子,天子也可以。
但,天子藏子嗣,最大的弊端就在于,臣下可以不认。
天子得罪的不只是一个拓跋烈,而是所有权臣。
到时候,所有世家门阀都不认这个新君,天子的这个准备就变得毫无意义。
唯一能震慑所有人的,只有那位上阳掌教。
所以真人不会离开歌陵,那天子身边就一定没有赋神境的绝对强者。
予心观那位不可能来,惜声寺那位也不可能来。
意外的,只是一个万贵妃。
可这不代表梅落乌制定的计划就失败了,因为刺杀,本就是不入流的手段。
对于善谋略之人来说,用到了刺杀这一招,就说明其无能。
那是最下乘的谋略,甚至都算不上是谋略。
竹节想着,梅先生的心神不宁,是因为他都看到了,是因为林叶让他都看到了。
天空再次微微发白,新的一天也再次降临人间。
竹节回头看,梅先生已经起床,披了件衣服出来,看的出他双目之中有些疲惫。
先生大概又差不多一夜没睡,竹节已经习惯了,梅先生不睡他也不睡,就一直守着。
“有号角声吗?”
梅落乌出门后问。
竹节点了点头:“有,半个时辰前就有,少主那边应该已经在挥军进攻了。”
梅落乌问:“城中兵马有调动吗?”
竹节摇头:“未见。”
他看向梅落乌:“先生还在担忧?”
梅落乌嗯了一声,走到河边和竹节并肩而立。
他说:“林叶让我看到的太多了,我往前看是他,往左看,往右看,往后看,都是他。”
他说:“这不对,这就说明他在隐藏什么。”竹节道:“我愚笨,猜不透人心,但我想着,既然看到的都是他在抓人,那他隐藏起来的也只能是抓人。”
梅落乌眉头皱起来。
“是谁在抓人?”
梅落乌自言自语了一声。
如果按照正常思路,此时应该说的是,要抓的到底是什么人,而不是是谁在抓人。
因为显而易见,是林叶在抓人。
梅落乌抬起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云红彤彤的,云下那露出来的太阳也是红彤彤的。
“竹。”
梅落乌忽然间眼神亮了一下。
“我遗漏了。”
他看向竹节:“你现在去杀一些人,越快越好。”
竹节扭头看向梅落乌:“谁?”
一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变得强烈起来,在这初春时节,就让人不敢直视。
戴着个草帽的竹节走进个小巷,他抬起头往前看了看,那户人家还关着门。
城外在打仗,城内在抓人,所以百姓们大概都会选择减少出门。
他缓步向前,伸手在木门上推了推,门竟是没有插着。
其实在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来晚了,梅先生的预感成真了。
他推门而入,院子里空荡荡的,屋门也开着。
没有犹豫,竹节转身离开。
又半个时辰后,城西一家开在偏僻地方的铺子门口,竹节停了下来。
铺子也没有开门,但窗子开着,看想屋子里,能看到那盏没有熄灭的油灯。
竹节知道,自己又来晚了。
他再次转身离开。
这次,他没有继续去寻找梅先生让他去杀的人,而是直接走向了城北。
城北有一片竹林,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哪怕是阳梓城的冬天格外寒冷,这片竹林依然顽强,依然茂盛。
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竹林,是不是因为自己姓竹。
他走到竹林里边那片空地停下来,转身看向身后。
不多时,在他来时的路上出现了一辆马车,和这竹林内阴冷的气息很搭的一辆马车。
车停,林叶迈步下车。
一身黑色锦衣的少年大将军,缓步走到了竹节对面。
竹节说:“梅先生说你是个麻烦,看来梅先生说的对。”
林叶道:“你也是个麻烦。”
他已经跟着这个看起来气质很孤傲的男人,走了三个地方。
第一个是那条小巷,第二个是那家铺子,第三个是这片竹林。
但这不是林叶要跟他去的地方,林叶要找的是梅先生。
竹节说:“粮食,你已经找到了,对不对?”
林叶点头:“昨天夜里就找到了。”
竹节叹了口气。
梅先生在十年前开始布局,那时候的林叶才是个几岁的孩子,所以这个局里,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孩子。
林叶问:“有没有商量?”
竹节摇头:“大将军说,梅先生可以死,但要死在我之后。”
他说:“我其实很敬佩你,但对不起,我更敬佩大将军。”
林叶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粮仓。
粮食就在粮仓。
天子从车驾上下来,然后回身扶着万贵妃下车。
前边,戴罪之身的兵部侍郎尹重体以及一群官员,爬跪在地上,在天子下车的时候,他们口呼万岁。
“尹重体,你到朕身前来。”天子说。
尹重体没有起身,就那样跪着挪过来,他不敢起身,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是罪孽深重,哪怕他已经找到了粮食。
天子问:“粮食在哪儿?”
尹重体说:“在陛下脚下。”
粮食一直就在粮仓,只不过是从储仓里转移到了地下。
“怎么找到的?”
天子问。
尹重体跪在那回答:“大将军说,他来帮臣打掩护,大将军那边动静大,臣这边尽量没动静。”
“大将军说,想要藏起来那么多粮食,其实可以用的办法并不多。”
“如果要转移走,必会有大量的车马调动,如此一来,也必会引起百姓关注,十年而已,不可能人人忘了此事。”
“但这种可能虽然很微小,也要查,臣去查了,十年内,粮仓这边确实有过一次规模很大的车马调动,连城中不少百姓家里的车马都被征用。”
说到这,尹重体抬起头看向天子:“经查,几年前,粮仓重修,所以要把粮食都转移出去,粮仓重修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所有的粮食也都转运了回来。”
他说:“臣猜测,那一个月的重修,就是在给储仓做手脚。”
天子点了点头。
尹重体道:“臣查了当初暂时存贮粮食的地方,没有任何发现,那就说明,粮食是真的运回来了。”
“几年前把粮食转运出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说:“如果要藏起来粮食,就需要保证粮食不会发霉,能用的法子其实不多。”
天子道:“石灰,木炭之类的东西。”
尹重体俯身:“是......所以大将军让臣去暗中调查,这些年来,和大量石灰木炭有关的人,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年纪大的人,归乡思乡之心会更重。”
“但是一开始,臣以为粮食是藏在什么地道之中,没想到,就在粮仓这里。”
几年前粮仓的那次重修,是孤竹国君调集了一支军队干的。
完成之后,这支队伍就被调离了阳梓城,所有和此事相关的官员,也都被调离。
尹重体道:“其实想想,这事算不得多精密,在三四百年前,官仓储粮都是地窖,之后在保存粮食的方法上有了巨大进步,才逐渐都改成了地上粮仓。”
天子嗯了一声。
尹重体道:“臣已派人在挖掘,已发现了粮食。”
天子又嗯了一声。
然后他问:“看来林叶说需要你帮忙,是真的需要你帮忙。”
尹重体跪在那,沉默片刻后回答:“陛下知道,大将军说需要臣来帮忙,只是想保臣一命。”
因为这件事,其实没必要非得是尹重体来查,林叶安排武凌卫的人暗查也一样。
林叶只是觉得,尹重体这样的人如果因此而被处置,着实可惜。
而且,损失的是陛下的人才,高兴的是拓跋烈的叛军。
天子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林叶的意思,但他没说,就当不知道好了。
大将军保下一个兵部侍郎,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当然会很亲近,对于天子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但天子不说,那就是信得过。
尹重体也可以不说,但他选择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犯错。
“起粮吧。”
天子转身上车:“古秀今,让西门烈调集一万禁军过来。”
尹重体一直跪着,知道天子的车驾离开。
他重重的缓了一口气。
......
......
【从这一刻起,请叫我诚实可靠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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