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郡,谯县。
尽管冬季的脚已经迈出了大半可这里的气候依旧是很温暖的,烈日高照,光芒在旅人的身上留下斑点,旅人们用手挡着那刺眼的光芒,匆匆赶路,谯城的官员们,此刻都站在郊外,不知所措。
沛郡的官员向来是很豪横的,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里乃是大汉之祖地,哪怕关中那里设了个什么新丰,可这里还是皇帝他们的老家,这里不只是官员豪横,就是百姓也极为豪横。
因为他们大多都能跟皇帝扯上点什么关系来,哪怕是跟皇帝扯不上关系,也能跟开国的那些大佬们扯上点关系,在高皇帝刚刚登基的那段时日里,这里的骄横之气是不可收拾的。
甚至曾出现过沛郡人在外当盗贼,外地官员抓住之后就迟迟不敢审判的事情,因为这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什么皇帝的远亲,汝阴侯的远亲,酂侯的妻亲,说的一个比一个唬人。
最后还是萧何特意下达命令:身为皇亲,封君之亲而违律法者,刑加一级。
原先那些还在高呼着自己跟谁谁有亲的顿时就哭着大喊:我压根就不认识啊!!
这个办法倒是很有效的解决了开国初期的难题,可这依旧盖不住这里的风气,可是在此刻,这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官员们,都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站在郊外的土地里,气都不敢喘。
此处的县令是一位年轻人,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细皮嫩肉的,也是权贵出身,虽然不是顶级权贵,但是在地方上也是极为威风的,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死死盯着远处在泥土里忙活的老头。
「盯紧点,盯紧点,这老…先生要是倒在这里,我们可就得掉脑袋了。」
站在他身边的同样是一位年轻的县丞,只是看起来要粗狂些,此刻他也是满脸愁容,「高县令,老先生不许我们靠近啊...」
「您说大汉的疆域这么大,县令和县丞不计其数,他怎么就跟我们过不去了呢??」
高县令苦涩的摇着头,「我怎么知道呢,可能是他老人家跟姓高的有什么仇怨??」
这位县丞也姓高,当然,两人并非同族,过去也并不相识,只是巧合而已。
「自从这老先生来到谯县后,我是一天都不敢松懈啊,整日就盯着他,生怕他出点什么意外,他这把年纪,我大父见到他都得客客气气的喊仲父,您说他还跑出来做什么啊?」
「跑出来也就算了,还整日往地里钻,这里又是泥泞,他脚下一滑,咱俩的脑袋就得掉地…何苦来哉??」
两个年轻人的心情都是格外的悲痛,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刚刚上任就能碰到这样的倒霉事。
这个老头,那并非是一般人,他叫夏无且,乃是皇宫里的太医令,专门负责照顾陛下的,而且他的名字在民间流传的也很广泛,当初荆轲刺杀秦王,各国的反贼们无比的激动,同时也为荆轲的失败而痛心。
当然,荆轲刺杀的具体情况也流传了出来,这位参与过刺杀过程的医生也就因此而扬名了,很多人都知道了他,过去,很多人都很敌视他,可如今嘛,秦国灭亡都那么多年了,也就没有人理会了。
不过,这依旧改不了他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这位夏无且一大把年纪了,不在长安里待着,却要出来,四处祸害地方官员,他走到哪里,当地的官员都得打起精神,派人盯着,就怕他在自己领地里出什么意外,陛下的脾气,他们可太熟悉了,这老头要出了事自己还不得连坐??
就在两人抱怨的时候,夏无且却拍打着身上的泥泞,安然的走了出来,两人急忙换上了笑脸,笑呵呵的上前迎接。
「夏公啊,您看的如何?」
「看完了!」
「不错!」
高县令顿时大喜,「好,您看完了就好,您准备什么时候去外地考察呢?我可以给您准备最好的车和骏马!!还有医者,哦,这个您用不上…」
「你们这里非常不错,很适合种植药材。」
「我决定了,以后我就不走了,就留在你们这里,在这里加大药材的种植规模,就拿你们这里来当第一个实验点」
高县令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凝固了。
「其实我们这里也没那么好…」
「不,你们这里就很好,令人就在这里给我搭个小屋,我以后就跟弟子们住在这里,另外,你们以后就不用来打扰我了,去忙你们自己的。」
夏无且摆了摆手,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高县令和高县丞对视了一眼,县令抿了抿嘴,几次想要开口,却也说不出话来,县丞却忍不住说道:「夏公啊,您这般年纪,如何经得起折腾啊,我们在县内给您准备房屋,往后派人将您送来...」
「不必,还是这里住着舒服点。」
「夏公,您这又是何必呢?这些事情您派个**来不就好了?您应当在长安服侍陛下才对啊,何必来这里吃苦,这应该是后生们做的事情...」
夏无且瞪了他一眼,也是欲言又止,他板着脸说道:「救济世人,乃是我医家之本职,我虽老,却也不曾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我在这里忙碌几年,往后这里的医馆就能拥有充足的药材,这能救下多少人呢?」
「我岂能因为害怕艰苦,就放下如此大事不做呢?」
夏无且说的信誓旦旦,两个年轻人此刻却都愣住了。
「我们也是担心您的安危啊.而且陛下那般重视您,常常派人来询问您的情况…」
高县令无奈的说着,这才是各地官员们害怕的原因,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老头为什么会得到皇帝那么大的宠爱,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皇帝派来的人来询问他的情况,还亲切的询问他何时返回长安,对他极为关心。
各地官员都害怕极了,这老头是简在帝心啊,陛下如此关心他,若是这人出了事,那还了得??
因此,各地的官员们才会乱成一团,跟在他身后团团转。
听到他的话,夏无且脸色一白,急忙说道:「我不回去,这里的药材还没有做到,岂能回去享福呢?在这里做好药材后,我还要收更多的弟子,交给他们培养药材的办法,当初孔子收了三千个弟子,我不如他,怎么也得收个两千人吧?」
「等我将这里的事情做好了,培养出两千多弟子来,心里再也没有什么担心的事情后,我就回长安,当面拜见陛下。」
这一番话,确实将后生给唬住了。
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这个老头,这一刻,这人的形象变得那般高大,他们再也没有多说,只是大礼参拜。
在离开的时候,高县丞看着县令,再次开口说道:「虽然有些顽固,但是这位夏公,真的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啊。」
「是啊,我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无私之人,宁愿舍弃在长安的荣华富贵,都要在这泥泞之间来完成救济天下的宏愿。」
高县令感慨道:「这就能解释陛下为什么那么重视他了,难怪陛下总是派人来询问他的情况,大概就是因为他的品德高尚,连陛下也不由得为他所折服吧。」
「唉,大汉有如此贤明的君王,有如此无私的贤良…难怪会如此强盛。」
「高丞啊.我们平日里只顾着政绩,是不是有些不对啊?」
「我们也该效仿这位夏公!」
「对!!!」
两个后生被弄得热血沸腾,鼓励着彼此朝着城内
走去,而夏无且却坐在土地边上,擦着额头的汗水,满脸的无奈。
这都多长时日了,陛下果然还是念念不忘啊。
这一巴掌,真不知道他还要记上多久,再记下去,自己怕是死了都回不了长安啊,造孽啊。
夏无且其实是一个很有功利心的人,他在秦国灭亡之前就跑掉了,从那之后就在各地为权贵看病,专心结交权贵,寻求再次被重视的机会,他跟淳于意是截然不同的,淳于意是一心为穷苦人家看病,他是一心为权贵看病。
而且他很知道做人,因此他才能在秦国灭亡后也混的风生水起,还不受任何牵连,甚至在历史上乐呵呵的活成了百岁老人,跟张苍,赵佗并列为汉初三大寿星。
他本身就很热衷于荣华富贵,而且他也从不遮掩这一点,按着他的理解,大丈夫活在世界上,不去追求荣华富贵,难道要去当乞儿嘛?!
他做事情也很小心,他可不敢像淳于意那样给病人开猛药,尤其是对待权贵,他尽量采取一些非常非常温和,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药,虽然对病情可能没有太多的帮助…
像这样抛弃荣华富贵在泥泞里找罪的事情,那应该是淳于意去办的事情啊,压根就不是自己的风格啊。
自己当时干嘛要打出那一巴掌呢?陛下明明都已经醒了,自己又何必呢?
夏无且低着头,再次长叹了一声,他的心里更是愈发的绝望,以陛下那记仇的性格,自己这次就是回了长安,怕是也升不了什么官位了吧,就是让他还一巴掌自己也受不了啊。
若是能在这里做成一点事情,到时候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奉承好了,再给他展现一下这个成就,或许他就能忘却了吧。
夏无且跟权贵们结交了那么久,已经研究出了一套自保的办法,他对陛下的性格也颇为了解,陛下为人骄横,急功近利,他非常的喜欢成果,哪怕是像周昌,这样天天指着皇帝破口大骂的,只要能做出事来,他还是能笑着喊你仲父。
可你要是办不成事嘛…那就不好说了。
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将这里的事情办好了,用这个再去长安,继续自己的荣华富贵!
夏无且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声响,转过身来,就看到七八个人气喘吁吁的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到了夏无且的面前,他们急忙行礼拜见。
「你们是何人啊?」
「敢问可是夏公?」
「正是。」
这几个人衣裳很是普通,面有土色,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权贵之家,夏无且的态度自然也就冷了些,可他们听到面前的人就是夏无且,表情却是极为的激动,他们急忙再次行礼。
为首者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当然,跟夏无且比起来,那还只是个娃娃,这人急忙说道;「夏公啊,我们都是这里的医者说起来惭愧啊,因为医馆俸禄不高,我们向来都是在地方上走动…」
「我们听闻,夏公来到了我们这里,要来栽培药材,您的名声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而您的行为更是让我们汗颜,我们为了区区小利,不肯在医馆任职,而您这般年纪,却主动推辞长安的官爵前来地方做事...」
「我们想过了,往后,我们就来帮着您做事,不敢奢望您能收我们为弟子,只希望您能让我们跟随在您的身边,为您打理此处,不让您多费力,如今的医者,多为俸禄名望,如您这般的,实在是不多了...」
「我们听闻您这些时日里四处走动,在各地栽培药材,教导弟子,有教无类,辛苦奔走,也不收钱财,一心为民…」
「您是当之无愧的医家圣贤…请您允许我们跟随在您的身边…」
几个人
说的都很诚恳,而夏无且的眼神却有些迟疑,他的弟子名额有限,身为皇帝身边的人,他收下的**,往往都是些有门路的,尤其是当医者被刘安盖上了一层医家的皮后,他也能收到很多出自权贵家的弟子了。
这类的人,他以往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不过,如今嘛,这么多的药材…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毕竟,这些人的话,也挺让他受用。
「好,那你们就都留下来吧,不过,我要提前告诉你们一声,留下来可以,可若是谁敢偷这里的药材…那可是死罪啊。」
为首者脸色大变,他严肃的说道:「我们都是本地之人,您如今为了毫不相关的人而来这里种植,我们若是去偷盗,那岂不是如同畜生嘛?请您放心,若是有人这么做,我先为乡中父老杀之!」
尽管夏无且的话有些不尊重人,可来投奔的人并没有在意。
夏无且当即也收下了他们,随后,前来投奔他的人就越来越多了,甚至出现了很多的士子,这些人很多都是不知道医术的,而他们来投奔夏无且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想要帮他完成大事。
这些人都是因为夏无且的名声所打动,自愿前来的。
夏无且在离开长安后的这些时日里,先后去了很多地方,也确实做了不少事情,这让他名声大噪,前来投奔他,想要跟他学习医学的人多不胜数,夏无且是头次经历了这样的场面。
这让他反而有些惊愕了。
从前他为了得到这样的称赞,为了得到这样的敬重,结交了多少权贵,走了多少门路,一度爬到了那么高的位置上,可最后也没有得到多少敬重,如今他放下了这一切,回到了泥泞里,反而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尊重。
这简直令人想不懂。
难道皇帝身边的太医令,还不如一个在泥泞里起不了身的老匹夫嘛?
夏无且站在药材园的边上,思考了许久,他再次抬起头来,远处的药材园里却是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老有少,他们都在辛勤的工作着,种植药材跟耕作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药材的栽培显然要更加耗费精力,这东西很脆弱,一点点的变动,都可能会改变他的药性,而且夏无且还想过能不能通过人工的方式来改变药性,这都是极为困难的,光是记录的工作,就需要好几个人日夜观察,书写记录。
记录的本子就已经堆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夏无且正在发呆,就有人走了上来,拿着手里的书册,笑着说道:「夏公,我们又开辟了两块地,那里的人听说是您要拿来种药材,直接就送给了我们,钱都不要…我追着想要送上门去,那户家主却骂我,说我羞辱他...」
他苦笑着,将钱袋递还给了夏无且。
夏无且点点头,随即说道:「明日起,让这里的人都跟着我学医术吧,让他们轮番着来学,尽量都别落下…」
「啊???」
「可是夏公,这里的人这么…」
「无碍,让他们来就是了!」
「唯!!」
那人迅速跑开了,夏无且自言自语道:「要多收些弟子,给医馆培养点人才,也算是我的政绩了,政绩多点,我就能回到长安去...」
晚上,就在夏无且走出茅庐,准备给外头的人讲述医术的时候,他却愣住了,茅庐外满是密密麻麻的人,一眼都看不到尽头,简直是人山人海。
夏无且愣住了,随即有些生气的看向了一旁的弟子,「你是把我授学的事情给传出去了??怎么这么多人?还有半大的孩子??还有妇人??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这些不是来跟您学医术的,他们都是当地的百姓,他们知道您的事情,
是特意前来拜谢您的…他们还带来了很多的礼物...」
夏无且恍惚的看向了众人,那一刻,那些围绕在茅庐外的百姓们纷纷行大礼叩拜,「拜谢夏公!!!」
夏无且张开了嘴,呆滞了许久。
掩面走回了庐内。
而外头的声浪,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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