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德殿内,刘长翻阅着面前的书籍,认真的查看,时不时就用笔写着什么。
吕禄真的是吓坏了。
他何时见过自家陛下认真读书的样子??
太医令夏无且被他请来了三次,把脉诊断后确定,陛下非常的健康,并没有什么异常。
刘长紧锁着眉头,手轻轻叩打着面前的桉,时不时就长叹一声,看起来遇到了很大的麻烦,看到刘长这个样子,吕禄也是有些无奈,急忙上前说道:“陛下,我听闻上林苑送来了一批猎物,都是从南国送来的兕...皮可以制衣...”
刘长眼前一亮,“兕?有多少只?”
“共有四十三只...要我取弓吗?”
刘长开心的站起身来,正要吩咐什么,却又忍住了。
“算了,如今不是外出狩猎的时候,且等朕忙完!”
刘长又重新坐下来,看着面前的书籍陷入了苦思。
刘长翻开的这些,都是墨家的一些着作以及注释。尚方令陈陶多次来拜见刘长,询问那书籍的进度。刘长本是打算以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的想法来敷衍着他,奈何,陈陶就是不肯放弃,无论是在那里遇到刘长,都总是会开口询问,这弄得刘长都在想要不要将这厮外放了算了。
只是,陈陶的话却又打动了他。
陈陶告诉刘长,如今的尚方成为了显赫的令府,匠人们努力的研发着各种机器,乃至是新的技术,而这些研发是杂乱的,在陈陶看来还有很多的漏洞,尚方如今还在沿用着秦墨所留下的那些研发理论,吃老底,倒不是陈陶看不起秦墨,只是秦墨的那一套研发理论,用在这大汉的研发之事上,还是有些格格不入。
秦墨对研发之事,最在意的就是严谨,研发之事首先要分析上官所需要的机械作用,以作用反推敲,研发过程要做到严谨,每次研发都要进行统计总结,报告详细的费用消耗等等,都是秦人研发新武器的那一套东西。
而那天刘长醉酒之后,说了很多自己对研发的看法和要求。
陈陶觉得,若是能将这些东西书写出来,作为尚方往后研发的标准和目标,那功德远比陛下研发一百个机械都要更大。
“普天之下,能成此事者,唯陛下也!”
或许是陈陶的奉承让刘长有些下不了台,又或许他也认可陈陶所说的话,反正,如今他是真的开始动手来写这本书...而名字嘛,刘长思索了许久,取名为《格学》,刘长自己对格学做出的解释是:以可检验的解释和对事物进行预测的知识学问,是形式化的学问...
刘长信心满满的写下了这些文字,然后到如今,文章依旧是维持在这几个字的范围里,没有多出半个字来。
刘长脑海里确实有不少关于这些东西的回忆,可要刘长将这些东西罗列整理出来,那就真的有点太难为人了。
无奈的刘长决定去抄...借鉴一下墨子,于是乎,他又找来了这些墨家的文章,开始不断的翻阅查找,收获不能说巨大,也算是寥寥无几了。
虽然刘长自己总是称自己为圣贤,可这搞学问,还真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
就在他愁眉苦脸的时候,听到了殿外的脚步声。
刘长大喜,抬起头来,“是栾布来了嘛?!”
下一刻,张不疑走进了殿内,听到刘长的询问,张不疑脸色有些僵硬,抿了抿嘴,安静的看着刘长。
“咳,不疑回来了啊?朕还以为是栾布呢...来,来,坐!”
“如何?迁来的隶籍安排妥当了嘛?”
张不疑说起了自己这次办的事情,又看到了刘长面前摆放着的书籍,大惊失色,急忙询问道:“陛下?您这是....”
“唉...说来话长,朕深感尚方之无力,看墨家当今之没落,特意决定注释墨家之经典,以壮尚方之能....”
吕禄站在一旁,也是忍不住说道:“陛下这些时日里,一直都忙着这件事,陛下已经有两天不曾外出狩猎了...”
“什么??两天都不曾外出狩猎??”
张不疑大惊,那看来陛下确实是非常的重视这件事,没有什么事能让刘长放下狩猎的爱好,要知道,当初楚元王逝世,陛下悲痛欲绝,整整四天都在皇宫里,结果第五天就去上林苑狩猎去了,一方面是陛下性格乐观,不会长久沉浸在悲痛之中,另外一方面,就是陛下实在是太喜欢狩猎了。
刘长却很平静,“我的老师都能为了政务放下安逸的生活,朕又怎么能继续享乐呢?”
“陛下圣明!
!”
张不疑附身大拜,看他那激动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为刘长两天不曾外出狩猎的举动而落泪,他很感动。
刘长摇着头,“不过,朕毫无头绪啊...这东西,不好写啊。”
张不疑眯了眯眼,急忙说道:“陛下,我听闻过一件事。”
“你说。”
“当初吕不韦召集贤才,询问他们的想法,一同来着书,当时有齐人对左右说,吕不韦算不上真的贤人,以他人之学问为己名也。吕不韦听说这件事后,对左右说道:我因自己的才能担任要位,故而能召集大国的贤人来一同编写,而连担任国相的才能都没有,只能四处流浪求官的人,也就只能自己为自己正名了。”
吕禄皱着眉头,有这件事嘛?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张不疑继续说道:“如今陛下的权势,又岂是国相所能媲美的?陛下为什么不召集贤才来一同相助您完成此事呢?”
刘长有些狐疑的问道:“可墨家哪里来的贤才呢?整个墨家,能称之以贤的也就陈陶一个人了...难道要把他给拉过来??”
“陛下既然是要编写尚方之书,那尚方之老匠,不就是陛下最需要的贤人嘛?”
“你说的也对啊...那就让你来负责这件事吧!”
“唯!
”
张不疑即刻领命,刘长这才笑呵呵的收起了面前的书籍,他说道:“栾布回来了,你回来之后,还不曾去见他吧?”
“不曾。”
“改天把晁错,季布,栾布叫上,咱们几个可得好好吃一顿!”
“唯。”
送走了张不疑,刘长顿时就觉得轻松了不少,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满脸的惬意,吕禄也只是感慨着,难怪人家能当相呢,陛下都好几天闷闷不乐了,张不疑一番话就解决了...不愧是张左相啊。
暂时放下了这烦心事,刘长便前往椒房殿里去找曹姝。
椒房殿还是比较热闹的。
曹姝坐在上位,樊卿坐在她身边说着什么,雍娥则是在两个坐床身边,轻轻的哄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这坐床,也就是此刻的婴儿床,床的底层是半圆型的,因此可以轻轻摇晃,而上头则是有着护具,能避免孩子伤到自己,刘勃也坐在弟弟们的面前,脑袋随着坐床的晃动而轻轻晃动。
在看到刘长到来的那一刻,刘勃勐地跳起来,瞬间冲向了阿父,冲进了他的怀里。
刘长也迅速将他接住,直接抛起来,再顺手接住。
“哈哈哈,又壮实了不少,不错,不错,再过两年,安就打不过你了!”
刘勃摇着头,“我不打兄长!”
“没出息!”
刘长蹭了蹭他的脸,将他逗得哈哈大笑,这才抱着他坐了下来。
曹姝有些惊讶的看着他,“陛下不是忙国事嘛?这么快就忙完了?”
“哈哈哈,找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就不需要亲历亲为了...有吃的嘛?”
“有....”
在近侍们准备吃食的时候,刘长则是探出头来,看着良和赐,笑着说道;“这两竖子是个愚笨的,说话都不会!”
雍娥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很快,吃的就放在了刘长的面前,勃埋头吃了起来,刘长拿起了快,夹起了肉,却又没有吞下去,又放了下来,眉头皱了皱,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吃啊...愣着干什么?”
樊卿催促道。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有没有吃上肉啊...”
刘长呆呆的看着手里的肉,忽然放下,又看向了远处,正要开口喊吕禄,曹姝却一把将他拉住。
“陛下,吃肉吧。”
“我不是让他回来,就是让人给他送些....”
“陛下,再忍忍吧。”
看着两人的交谈,樊卿是一脸的茫然,“姐?你们是在说什么啊?”
“无碍...你去帮雍娥看会孩子!”
“好。”
樊卿拉着刘勃去了雍娥那边,几个人打量着刘长和曹姝,好奇的低声攀谈着什么,曹姝轻轻抚摸着刘长的手,安抚道:“无碍的,他时不时还给我写信呢,没有你想的那么苦,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的,很快他就能回来了,在这种时候,可不能让前功尽弃呀!”
“啊??他还给你写信??”
“这....”
“他给阿母写信,还给你写信,就是不给朕写??”
“这竖子就知道大母和阿母,不知有阿父!”
“算了,算了,朕也不管了,好好管教你的儿子!”
刘长不悦的说着,吃起了面前的饭菜,曹姝愣了片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
船司空县,天刚刚亮,急促的敲门声便打破了府内的寂静。
老妇人缓缓打开了门,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邮卒。
邮卒看着手里的书信,不耐烦的说道:“有信至,收信人...安!”
老妇人并不意外,急忙将刘安叫了出来,刘安揉了揉双眼,走到了门口,看到邮卒的那一刻,他困意全无,瞬间精神了起来,只有远离家庭的时候,或许才能明白家书的意义,刘安急不可耐的上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拿走了书信,那邮卒看了看周围,抱怨道:“也不给口水喝?你们这不能借马,又如此之远....”
县里的邮卒在送信的时候,是要看距离的,超出规定距离的才能骑马去送,而大汉因为疆域太大,没办法效彷秦国,让亭遍布全国,每个乡都有十余邮卒,大汉只能是采取县邮的方式来进行。
老妇人笑呵呵的给这位县里来的邮卒递上了水。
而刘安则是迫不及待的看起了书信,果然,这是阿母写给自己的,这些时日里,他一直都在跟大母以及阿母通信往来,翻开阿母的书信,书信里的内容一如既往,让他好好体验,不要胡闹,不要轻视农人,要按时吃饭之类的,刘安认真的看着,脸上浮现出笑容来,看到最后,阿母的语气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你给我,大母,给卿,娥她们通信,却唯独不与你阿父通信!”
“这是什么道理?”
“你阿父每天都会跟我提起你,倍感思念,见到好吃的饭菜都会想起你是否吃...偶尔吹起了风,他都会紧张的询问你那边的天气是否寒冷,每当与群臣商谈,总是将你挂在嘴边,你曾书写的文章都被他挂在了墙壁上....他如此疼爱,你却这般报答?!若不是你阿父说,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一封书信都没有给你阿父写!
!”
刘安被噼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只好默默的收起了书信。
老妇人有些惊讶,以往收了信不都是很高兴吗?如今怎么这般模样?
“安,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先前是大母训斥我,如今阿母也这么说,都是阿父思念成疾什么的...将我当作孩子来湖弄...阿父怎么可能想我呢?”
“阿父压根就不是那个性格....”
老妇人抿了抿嘴,看向了不远处正在吃饭的老丈。
老丈听到了这些话,他抿了抿嘴,那沧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悲伤。
他放下了饭碗,不慌不忙的说道:“我年幼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是阿母所养大的.....”
“从我记事开始,就见不到阿父,每次他回来,便是躺在家里呼呼大睡,愤怒的训斥我,不许我玩,逼迫我去操练...从来都不曾在意我...我在那个时候,一直都以为阿父是不爱我的...”
“等我稍微长大,便开始在家里忙活...阿父出门之前,曾抚摸着我的头颅,想要说些什么...我跑开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他战死在了长平。”
“我也开始奔赴战场,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我方才明白....为父者,与为母者不同,总是苛刻的要求孩子,不过这些话,我说的再多也没有什么用,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明白的...可往往当你能理解他们的时候,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了...而你也大概等不来你孩子的理解....”
老丈说完,再次低着头吃起了饭。
刘安拿出了自己珍藏起来的纸张,拿出了笔。
“阿父....”
写了几个字,刘安就有些无从下笔了,明明在给阿母和大母写信的时候,总是有着那么多的话要说,可是在此刻,面对阿父,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迟疑了片刻,刘安写道:“阿父无恙?我在此处,已知耕耘之法...五日一食肉....”
写了一会,刘安又停下来,沉思了起来。
“我现在终于明白阿父为什么不喜欢我读书了...我如今所看到的,所经历的,确实与书籍上所记载的不太一样....”
“政策的具体施行有多困难,我也看出来了...”
“就是您安排的那位张夫,为人太过暴虐,前几天有友人从长安来,被他所殴打羞辱....”
“百姓们都说起您的恩德...阿父不必在乎那些大臣的话...百姓虽然还是很贫苦,可我发现,您已经做成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刘安越写越快,很快,他就完成了这封家书,趁着休息的时候,老丈家的大儿子带着他去寄信,要寄信,就得去附近最近的驿,县里那些邮卒在送信的时候,也会在这里收信。
邮卒拿起了书信,看了看收信人。
“长安舞阳侯府家主收。”
这些人不少都是绣衣,自然知道这是送给谁的,便令人快马加鞭的送往长安,长安距离这里并不遥远。
..........
“实践这个我们说过了,现在说的是实事求是,求真务实对吧?”
刘长看着面前的匠人们,“你刚才说的没错,你一直觉得过去那盐井技术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众人都劝说你,认为没有改进的余地,可您坚持自己的想法,最后做出了如今的盐井技术...对,这一点要加上...”
“也就是得有批判和怀疑对吧?不能人云亦云,要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迷信那些所谓圣贤的话语....”
刘长提起笔,又记录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吕禄走了进来,“陛下,有您书信。”
“哦,先放在这里...”
刘长收起书信,继续跟面前的匠人们攀谈了起来,通过这些匠人们在实际研发时所有的感慨,刘长积累了不少有用的素材,而这些匠人们没有什么文化,刘长同样也是如此,吕禄也不知道这么一群人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在匠人们闲谈的时候,刘长偷偷拿出了书信,看了几眼,脸色有些惊讶,急忙翻开
“哈哈哈~~”
刘长仰头大笑了起来,匠人们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我儿的书信...”
“太子那里有什么喜讯?”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写了些废话,哈哈哈,太子还是很有才能的,若是他在这里,或许我们说的很多话他都能写出来,这竖子别的不行,就写文是好手,他当初所写的文啊,你们是不知道,连太学的那些大家都被吓住了,黄老的那几个大家更是将他称为新圣,都说他将来会是我的祖师那样的圣贤呢....”
父亲骄傲的说起了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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