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十字路口,四拨人不期而遇,复又两两而去。
王雄诞、马平儿一行人既撞到正主,自然与窦小娘一路向北,径直往高鸡泊而去。而张十娘既撞到苏靖方,另一边事情也脱了手,便要一起带着回信和礼物直接往武安郡而归……唯一有些意外的,乃是冯无佚,他在意识到一些情况后主动提出,要去一趟武安郡,拜谒李郡守。
很显然,这位皇帝的心腹,开始改变对“盗匪”的看法同时,另一些方向上依然没有动弹,他依然是一个忠于大魏朝廷或者说皇帝私人的人……这次遭遇,使得他对武安郡郡守李定有些忧虑。
老头要去,还能拦着怎么样?
这人既是皇帝心腹,又是河北本地一个二三流世家的首领,不能等闲视之的。
不过,张十娘自是个洒脱的性子,但苏靖方却是个妥当的货色,当日缓缓到了武城县,晚间便以对方骑马不便为由,分出一队骑兵保护,自家却护送着师母轻骑速速往归武安,好提前与师父做交代。
冯老头无奈,但他委实不擅长骑马,便也只好接受这安排。
结果,乘车西行不过两三日,眼见着红山隐隐在前,在进入武安郡境内后,当晚宿在道旁丘城驿中,却居然又遇见了之前的两拨熟人。
一方是苏靖方,他护送了师娘回到郡府,与师父做了说明,复又奉命折回来迎冯无佚,乃是个脚力活;另一方,则是王雄诞、马平儿与窦小娘,却只带着三五骑。
原来,王雄诞等人虽想护送那些义军家卷南下,但考虑到距离般县隔着半个清河郡与一整个平原郡,带着多达几百妇孺不免艰难,而且这些妇孺多经历了一个残酷的冬日,伤病极多。所以,主事的王雄诞干脆将大部分物资和人手留在高鸡泊照应局面,然后一面往般县送信,一面复又与马平儿一起来更近的武安郡中求援,想要后者以官方身份协助运输这些妇孺。
况且,还要指望着从李定这里拿到可能的回信。
至于窦小娘,不过是少年心性,再加上早早因为见到马平儿一个女头领而天生亲近,不免扎着红头绳就跟过来了。
三方在丘城驿中相见,因为之前一场怪异缘分,倒是没有产生什么摩擦,甚至相处的还算融洽……苏靖方尽地主之谊,请其余两拨人用了饭,每人还有二两酒。
“老夫委实没想到,李四郎据说是跟着舅舅学的兵法,也一直是兵部勾当,却不想居然还颇有治才。”酒过三巡,驿站大堂中,冯无佚难得捻须感慨。“河北这两年艰苦,人尽皆知,而老夫一路行来,平原、武阳、清河,驿店全废,只有汲郡、武安郡中驿站妥当,汲郡那是挨着黎阳仓,不缺物资,又是河北对接东都的出口,自然妥当,武安能够如此,委实厉害!”
苏靖方闻得对方夸赞自己恩师,自然兴奋,一时只是眉飞色舞:“恩师才能韬略天下难寻,堪称超世之英杰,区区一郡之地,何足道也?”
听到这肉麻吹捧,冯无佚倒没什么不适,只是捻须呵呵来笑,窦小娘干脆只是低头去吃饭。
毕竟,苏靖方跟李定关系特殊,他们既是师生,又是郡君与属吏,甚至还算恩主与附庸家族子弟,这种情况下,说李定是苏靖方亲爹有点过了,但也基本上差不多。
放开了吹,也没人好当面打脸的。
“超世之英杰这说法一开始是谁说的?”孰料,王雄诞想了一想,忽然就在桌上正色来问。
苏靖方微微一愣,居然有些脸红。
“这说法有什么来历吗?”一旁冯无佚主动来问。
“不瞒冯老爷。”王雄诞认真来答。“如我记得不差,这话应该是我家龙头称赞李四爷的,我为亲卫,常常侍从在旁,肯定是听过的,不过当时在场人不多,而且还是在东境,却不想居然传到这边来了,也是有些奇怪。”
冯无佚瞬间醒悟,依着张行这个反贼与李定这个郡守的交往方式,以及苏靖方的反应,十之八九是张行把这说法写在了信里,然后李定内心得意,忍不住跟身边人炫耀了……这说明,这个李定果然极为看重那个反贼。
话虽如此,但冯无佚经过了钱唐的失败经验,明显吃一堑长一智,只是羊做不知,反而笑道:“如此说来,李郡守的才德倒是有目共睹,你家龙头稍有看顾也是寻常。”
“那倒未必。”王雄诞早就晓得冯无佚身份了,只眯着眼睛继续感慨了下去。“一来,我家龙头对李四爷委实尊重,绝非是稍有看顾……如我所记不差,‘超世之英杰’只是其中一言,应该还有‘卧龙’之称,还有什么‘李四不出,奈天下苍生何’,什么‘天下韬略一石,他人共得二斗,李定独八斗’……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冯无佚差点扯断了胡子,苏靖方也目瞪口呆……前者是惊叹于张行拉拢人心的言辞手段,后者是醒悟过来,这几个在郡中流传的言语,居然都是出自于那位张三爷。
若是这般,自家恩师嘴上不说,怕是心里格外看重那位张三爷。
“二来嘛。”王雄诞继续言道。“李郡守的才能这般亮堂,却非是有目共睹……龙头曾言,李四爷昔日在东都,郁郁不得志,彼时唯一一个愿意重用他的,居然是要造反的杨慎;看出他才能,愿意信他敬他的,也只有张夫人与我家龙头区区二三人。
“更可叹的是,我家龙头,自陈一个北地田汉、军中武夫,都能轻易靠着在东征中献祥瑞而轻易得武安郡守,而李四爷这般出身、才能,却要靠着江都、东都相争,关陇内讧,才能接我家龙头弃之如敝履的一个职务,稍得伸展……可见,这昏君对天下事随意到什么地步?而关陇世族又豪横无忌到什么地步?”
苏靖方到底年轻,听到这些,虽然也察觉到了对方隐隐反向吹捧那张三的意思,但更觉得如拨云见日一般,瞬间懂了许多东西。
与之相比,冯无佚是什么人物,当然晓得对方言语之中有替反贼张目之意,更有一二分猜测到自己忧虑,专门来挑逗之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完对方讲述,居然颇有同感。
关陇世族豪横无忌,自然不必多言。
至于圣人,冯无佚对圣人忠心是对圣人忠心,可是这些年来他也看的清楚,圣人一心一意放在那些所谓“大”事情上面,却毫不在意施政的细节,人事上更是只讲立场,不论才德……李定这个出身为什么不能得用?别人不知道,他冯无佚猜不到?
十之八九是因为李定母族韩氏的牵累。
圣人一面想成大功,一统四海,建立伟业,一面却又视压制关陇,梳理军功贵族为要,韩氏三兄弟皆为大将,韩博龙更是大魏开国九功臣前列之人,相关人等,自然被压制。
可叹的是,这种政策不但使得李定这种优秀的关陇本据人才长久被压制,以至于产生怨气,结果最后一征时因为存了孤注一掷的心态反而又与诸军功世族媾和,所谓功亏一篑,连压制关陇军功世族的事业都弃了。
正在冯无佚思绪连绵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一声霹雳。
“正所谓,乱自上做,曹彻不死,天下难平,关陇不疏,天下难通!”王雄诞继续昂然言道。“既为英雄,便当同心戮力,共成大事。”
“大胆!”冯无佚本能拍桉而起,怒目相对。
然而,这一次发作,却只吓到了一个正在用心吃第四碗面的窦小娘,并顺势引来一直认真充当倾听者马平儿的愤怒:“天下人公论的事情,由得你来倚老卖老说大胆吗?”
冯无佚双手发抖,身后几个本家侍卫早早惊愕起身,但似乎早得到叮嘱一般,十数骑武安郡骑士却也纷纷起身,继而引得驿店堂中许多人惊惶一时,多有逃散之意。
冯老头回复清明,只在许多人瞩目下勉力坐回,却还是当场愤然反驳:“何来天下人公论?”
“是东境八郡父老算不得天下人,还是淮西六郡父老不算天下人?”马平儿也同样纷纷驳斥。“又或者说河北这里,两年间官军杀了那么多人,结果一茬接一茬,死都止不住的义军算不得天下人?这些人,命都不要了,就是要造反,就是要杀暴君除暴魏,不是公论是什么?!”
冯无佚一时语塞,而尚鼓着腮的窦小娘听到这里,却是重重颔首,表示赞同。
“说得好。”王雄诞随即跟上,言语清晰。“三征之下,每次破家百万,牵累者自然千万,千万人家破人亡的事情,天下共睹,暴君暴魏,不是天下人公论又是什么?”
苏靖方端坐不动,置若罔闻,周围驿店大堂里的其他客人,勉强重新坐下后却都窃窃私语。
冯无佚看到这一幕,一时气馁:“这不是你二人与我辩驳,恐怕是那反贼张行隔空与我来辩吧?”
“确系如此,但道理真假,何论出处?”王雄诞倒是坦荡。“我只有一言相告阁下,阁下若是以为能在河北寻得大魏人心,不免可笑……我若是阁下,既然归乡,就干脆回到长乐老家,教人读书识字、筑基算数,胜过在这里四处奔走,还徒劳惹人嫌。”
“没有这回事。”苏靖方赶紧插嘴安抚。“恩师专门遣我来迎……”
冯无佚反而被气笑了。
而一笑之下,他也醒悟,自己跟一群小儿辈计较什么?真要是张行在这里倒也罢了,与他辩一辩也无妨,可这两个年轻人,不过是得了那反贼平日几句言语,卖弄过来罢了,那苏靖方更是一个滑头少年。
关键,还是要见到李定再说。
想到这里,他干脆拱拱手,带着半肚子闷气上楼休息去了。
走到楼梯上,便听到下面恢复了热闹,甚至听到苏靖方好奇来问,张龙头可还有对他恩师的其他夸奖言语,他想学习一下……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众人便一起西行,武安郡郡治永年其实偏东,既至丘城驿,不过又一日辛苦,便于晚间抵达了城内。
超世之杰的卧龙李定没有立即接见谁,而是将两拨人安置在了城内一栋颇为宏伟,也的确在河北闻名的黑帝大观中……红山之下,若无黑帝爷的大观反而奇怪……又安眠了一晚,第二天却又干脆亲自来到黑帝观中,然后只孤身到了后堂厢房里,并让苏靖方依次来请两拨客人。
当然,首先肯定还是请的冯无佚。
双方见面只在黑帝观的后堂侧厢见礼寒暄,刚一落座,吸取了之前平原教训的冯无佚就开门见山:“李府君,我是来彷效张世昭张相公临时来做使节的……国家危难之际,河北更是局势艰难,但还请你不要动摇忠谨之心,使局势大坏。”
门槛上,苏靖方早早竖起耳朵。
孰料,黑着眼圈胡子拉碴的李定闻得此言,反而在座中苦笑:“冯公以为,我会因为跟张行的私交而造反吗?所以不惜过家门而不入,也要来警示我一番?”
“老夫没有这么说。”冯无佚摇头以对。“至于此番过来,只是聊表个人心意而已,没有要威逼欺求谁的意思。”
“冯公放心吧。”李定叹了口气,幽幽正色来讲。“两年之内,我不大可能反,便是反了,十之八九也跟张三郎或者黜龙帮无关。”
冯无佚松了口气,继而却又觉得荒唐,自己怎么能为这种承诺而感到释然呢?
于是,其人继续哭笑不得,复又追问:“两年后,李府君就准备反了?”
“没有这回事。”李定摇头以对。“我从来没准备反过……但眼下局势,东都还能撑两三年吗?东都一旦支撑不住,江都也撑不住,大魏基本上就要完蛋,大魏完蛋,到时候群雄并起,天下都算反,而人在局中,根本就是身不由己,我身为郡守,要为本郡百姓和下属士卒性命负责的。”
冯无佚怔了怔,有心驳斥,但想到前日的争论,复又觉得无力,连几个小娃娃都争辩不过,何论这位?
于是,他便只强打精神来问:“如此说来,大魏局面不倒,李郡守便不会主动与那张三合流了?”
“不会。”李定斩钉截铁答道。“冯公……眼下局势,我也不怕谁,也没别的旁人在此,跟你说实话好了……你猜错方向了,张行既到河北,想要立足,肯定要从东南角起来,便是顺风顺水,没个两三年如何到武安郡旁边?而武安郡与我真要反,怕是反而要从太原算起。”
冯无佚愕然当场,但片刻后便稍有恍然。
“冯公久在御前,应该晓得地方军政上的传统吧?”李定面不改色,从容解释道。“红山-紫山-黑山一脉,于河北居高临下,故此,本朝也好、东齐也罢,更早的大周也成,无不以太原为根基,以武安、赵郡、襄国、恒山四郡为爪牙,居高临下,把控河北……这是军事制度,也是几百上千年的政治传统,更是地理使然。”
冯无佚沉默不语,却晓得对方说的是实情,在大魏军事制度下,太原对这沿山河北四郡是有巨大影响力的,而大魏为了削弱和控制河北,也素来是鼓励如此的。
最明显一个证据就是,虽然没有常设,但却屡屡出现临时要求这四郡向太原留守汇报军事的情况。
而太原,白横秋……
“冯公。”李定继续言道。“听我那个学生说,你昨日感慨我武安民生还不错,可你知道,为什么不错吗?”
冯无佚回过神来,依旧心乱如麻:“自然是李府君治政严密宽仁,所谓超世之英杰……”
“那是随意说笑的。”李定严肃答道。“武安郡之所以能够妥当,只是因为我到任后,迅速扫荡了境内义军……叛军。然后又以太原的名义拒绝了河间大营与幽州大营的兵马入境罢了。当时,南面邺城和西面太原同时送粮过来,说实话,太原给的只有邺城那边的一半,但太原说,可以借太原留守之名隔绝河北官军入境骚扰,这个好处,我却是断然无法拒绝的。所以我才说,阁下想多了,而且想岔了。张行要对付的是河间大营,要害在于渤海、平原,次在武阳、清河、河间、博陵,我这边却要顺着太原摇摆的。两家,其实风马牛不相及。”
冯无佚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停了半晌,只能起身拱手:“是我想差了,英国公忠心耿耿,你跟着他必然能为国尽忠效命。”
李定只是失笑,勉强一拱手罢了。
冯无佚叹了口气,直接离开,随即,等在外面的王雄诞、马平儿和窦小娘在苏靖方的带领下进入。
“你们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对于这几个人,坐回座中不动的李定倒是干脆了许多。“我会安排人手护送,只说去渤海的官差队伍,就让小苏带一整队人去,让他准备一下,你们马上就可以走了……”
王雄诞三人大喜,便要拱手称谢。
孰料,李定复又摆手,继续言道:“时间仓促,不过两三日,信我来不及回,日后慢慢回复完再遣人专门送……唯独一个要点,我看的烦躁,你替我给他说一下,那就是抽杀这个事情纯属是妇人之仁,乃至于有些矫情,根本不妥。”
王雄诞和其他两人各自一怔。
“这都什么时候了?而且是什么地方?”李定坐在那里瞪着黑眼圈来冷笑。“还当是天下太平呢?而且河北跟东境是一回事?算上三征,河北死了多少万人了?乱世用重典,想要快速恢复秩序人心,该杀便杀,他却总是抽杀,抽杀,十抽一变成三十抽一,再变成四抽一,两抽一,待会会不会变成三抽二?嘴上说的比谁都狠,而且一套一套的,可真做起事来却始终文绉绉的,好像坚持抽杀能给自己一个说法一般。该弃弃,该扔扔,如此妇人之仁,只会拖延局势,哪里能做大事?他迟早要因为这股莫名其妙的仁心义气给弄死在河北!”
王雄诞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吭声……因为李定说的这个事情,其实很多黜龙帮内部的人都察觉到了。张三爷的抽杀,看起来狠厉,但跟整个大环境一比就知道,那不是狠厉,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仁慈。
就好像是一个大善人跟时局的私下妥协一样。
“算了。”一气说完,李定摇摇头,似乎百无聊赖。“就这般吧……你们歇一日,早早回去,等小苏找你们,莫要误事,至于他要的《六韬》细则,我会尽量给他补全。”
三人不敢多言,只能拱手告退。
且说,三人听了一通埋怨,但终究是两位大人物之间的事情,倒也无谓,反而得了此番承诺,眼下的事情有了说法,却是实打实的欣喜起来。
而果然,苏靖方是个利索的,很快便组建了一个车队,来寻到三人,也只是翌日,便成功率队出发。
但也就是这一日,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天气阴沉,云层加厚,北方呼啸之下,有知道河北地理的人早早告知,很可能有一场覆盖河北全境的大雪将至。
果不其然,一行人虽然尽量加速,但刚刚出了武安郡地界,便看到雪花滚滚自天上飞落,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窦小娘忧心高鸡泊的人,面色自然不好看,继而又想到,整个河北,按照说法,武安郡那种是少的,大多是清河那边的样子,心中愈发不安,面色也更加不好看起来,因为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高鸡泊的人一样,毫无抵御能力,继而冻馁无数。
“好雪。”
出乎意料,就在窦小娘稍微开了一下眼界,心中为河北百姓而忧虑不减之时,武安郡黑帝观后堂中,李定忽然展露笑颜。
张十娘自后转出,好奇不已:“下雪之后,万物封冻,四郎为何不哀反喜?”
李定微微一怔,继而苦笑:“是又被张三郎给教育了……他在信中说,眼下下雪,虽然会有百姓当场冻馁熬不过冬日的可能,但若是还不下雪,明年整个河北必然是旱蝗交加……到时候,就真的是全境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十娘想了一想,恍忽失神。
PS: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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