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酥。
这“酥”指的是酥油,意为可以滋养万物。
开了年,春耕马上要开始了。
当今天下的几个朝廷不论是汉是胡、是正统是叛逆,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农民耕种的粮食最后该到哪里,但重视肯定都是非常重视的。
议和之后,宋廷可以不必再调集三十余万大军拱卫临安,议出太平光景以供百姓耕作。
从这点而言,这国策是很正确的。否则二十万岁币能解决的问题,不仅要花上数百万的军需,还要耽误全国一年甚至数年的农务。
二月初八,惊蛰。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
姜才登上了江陵城头,抬着望筒向城郊看着。
“可惜了,这么好的田,再不犁就耽搁了。”
“瞧将军这话说的。”麻士龙道:“那不就是将军你把江陵城外的农夫全都送走了吗?”
麻士龙之前在宋军中只是一个部将,短短几年间已升迁到了统制,已可独领一军。
他穿着威风的盔甲,背上还有个大红披风,说话时左顾右盼时不时便要用手拨一拨自己的披风,仿佛一头趾高气昂的大公鸡。
可实际上这样的下雨天,披风已被淋成了一块湿布,不但不能挡风,挂在身上还碍事得很。
姜才自举着望筒,头都不转,道:“别瞎说。”
麻士龙确实是瞎说,江陵城郊之所以没有农人耕地,显然是因为那越来越迫近的战事。
雨幕之中,有策马而奔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面。
“探马回来了。”
“准备开城门。”
“将军!”麻士龙忽然大喊着抬手一指,“那是什么?”
姜才眯着眼擦了擦望筒上的雨水,再仔细看去,只见就在己方的三名探马身后,又有十余骑追了上来。
双方以在追逐。
“是元军!”
雨天地滑,己方探马努力提了马速,奔得并不算慢,然而那十余骑的速度却很快渐渐追到了他们的身后。
“准备接应!”麻士龙已转身大喝,“弓箭手!”
城墙上的弓箭手缓缓抬起弓,但这个距离并不能射到己方探马身后那些追兵。
姜才放下望筒,两步奔到城墙边,瞪大了眼。只见在雨幕之中,元军快马赶上,将他的探马砍倒在了地上。
隔得远,听到到不声音。
士卒无声地倒在地上,血涌出来马上就被雨水冲刷。
空马被元军士卒牵着。
他们没走,反而继续向前,奔到离城墙一箭之地,大喊道:“早日开城投降,不然屠了江陵城!”
“放箭!”麻士龙大喊。
箭矢被雨水一打,并不能射到元军,反而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再告诉你们吧,长安已经被大元攻下了。”
麻士龙脖子一伸,大喊道:“狗虏们,你们越这么说,你爷爷越不信,哈哈哈。”
他脖子粗壮,声若洪钟。
姜才却是踹了麻士龙一脚,提醒他堂堂一军统制不宜与敌军小卒计较。
“你守着北城。”
“将军你呢?”
“让你守着北城!”
姜才又喝令了一句,自领着一队亲卫,大步赶向南城。
他靴子里灌满了水,脚一踩皮革吱吱作响。姜才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一边走,一边在在心中大概又理了理局势。
整个江陵之地,他有万余兵力,分别驻扎在江陵城、沙市镇码头,以及长江沿岸。
而鄂州回师的兵力有将近两万,同时还要保护人口、辎重。
至于元军能有多少兵力?暂时还不知,但姜才推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毕竟这里还是宋境,元军只能以小股兵马入境,很难大举入境。
那么,五千元军要想攻破江陵或在长江上击败唐军都不容易,战局的关键在何处呢?
沙市镇码头!
这是元军最容易攻下、且最有用的战略要地。
拿下码头,既有了船只,还能够封锁江面,一旦将唐军主力封锁在江陵以东,基本就达到了战略目的……
姜才赶到南城一看,只见江边还是一片繁忙,从鄂州来的船只满载着人口货物还在缓缓沿着长江而上,岸边有光着膀子赤着脚的纤夫正在拼命拉那些沉重的船只。
“陛下的旨意到了吗?”
“还没有,船只带着辎重逆江而行,算时间最快也要在五日之后抵达。”
听到主军还未抵达江陵,姜才眼中泛出了忧色。
但逆水行舟,并没有别的办法。
“立刻准备,我要亲自支援沙市镇码头。”
“诺……”
“江陵三千三,何足持作远。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
沙市镇在春秋战国时是楚国的大江津渡,至如今已成了长江中游的战略要冲、商业要会。
码头离江陵城十余里,其繁华却不输江陵城,可谓是“嚣喧如沸,金钱如丘,绨绵如苇”。
甚至在唐军攻下江陵之后,此地之繁华也并未减褪,反而成了唐军的辎重、战利品的中转港口,并在议和之后更加繁忙起来。
如今处在沙市镇的人多是大商、世贾,不太关心大宋王朝一下丢了半壁江山,关心的反而是生意。
“听说了吗?议和之后,榷场便要设在江陵,而江陵榷场又能设在何处?必是沙市镇码头。”
“我还听闻叛军……哦,不,是唐军要驻扎在江陵。”
“已可预见往后光景。啧啧,三楚名镇可通东、西。向晚蓬灯远映,照耀常若白昼。”
.....
不关心国战而只在意钱财,这风气,不仅仅是吕家有,也不是吕文德带出来的。
反而可以说,吕文德从一个杀敌报国的炭夫成了万口藉藉的巨贪,未必不是这风气影响。
自澶渊以来,大宋就在花钱买太平,也习惯了花钱买太平。早已被它的“富裕”与“繁华”绑架了。
但有时候,太平就是买不到,求不到的。
号角声传到沙市镇之时,繁忙的码头为之一滞。
冒雨搬运货物的力夫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抬起头;坐在茶馆酒肆中的商贾还在高谈阔论,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隔着重重雨幕,他们并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随着号角愈响,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大吼不已。
“所有人上船!上船!”
“快到码头上去!”
“怎么了?不是议和了吗?宋军和唐军又开战了?”
“是元兵来了!元兵来了……”
不少力夫顿时感到了迷茫。
他们还没有将“元军”这个新的称呼与曾经那个喜欢屠城的蒙军联系在一起,至于这个元军还屠不屠城,此时还没有人知道。
战事发生的地方离镇上还有十余里距离。
元军是从江陵城东面的一个名叫“长湖”的湖泊绕过来的,绕开了唐军在江陵城的防御。
但就在沙市镇以北,还有一支唐军驻扎,提前发现了元军的踪迹。
这支唐军本就打算在沙市镇码头附近建一座城垒用于长期驻扎,已挖开了壕沟,堆起了矮墙,列阵于矮墙之后,显得并不慌乱。
“元军近了……”
“速报姜将军,探马回来了吗?元军有多少人?”
.....
雨天并不容易观测到元军的人数,高处的视线不好,根本望不到骑兵行进时的尘烟。
驻守着沙市镇的唐军虽有两千余人,北面这个防御点仅有不到七百人,站在矮墙之内严阵以待。
元军在雨幕中渐渐出来,队伍很散,一个个骑兵并不停下,而是围绕着镇子像是在寻找着突破口。
“不止两千了。”
防守沙市镇码头的唐军统领一边端着望筒,一边计算着元军的人数。
“三千……”
又一个千人队的旗帜出现在视线里,之后又一个。
“四千,五千……娘的,万户总管!快!马上报于姜将军……娘的,宋军怎么会让这么多元军入境?!”
雨水声、江涛声掩盖了太多的马蹄声。
然而大地的震动还是传了过来。
这些守着北面的唐军士卒能感觉到,那是元军向东面发起了攻势,而东面的防御兵力更少,只有五百余人。
“统领!他们从右翼攻打码头了!”
“慌什么!守你面前的敌人!”
码头东面忽然响起“轰”的一声,那是江船上的火炮已在轰击偷袭的元军。
同时,北面那些元军也迈动了马蹄,杀了上来。
“迎敌!”
这个唐军统领保持着冷静,没有盲目去救东面。
但码头上那些百姓哭爹喊娘的声音已然传了过来,拢乱着这些将士的心神。
与此同时,江陵城。
姜才已临时率兵去支援沙市镇,将城中防务交给了麻士龙。
麻士龙还是初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马上从漂亮的大公鸡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不顾雨水,在城头上转来转去,等待第二拨派出去的探马回来。
终于,这一拨探马没有被元军骑兵拦下,迅速赶回了江陵城。
“报麻将军,不好了!元军以万人攻沙市镇码头,姜将军带人支援,在江津湖畔被一支元军骑兵衔击……”
沙市镇在距江陵城十余里,那江津湖便在码头的西北方位。
由此可见,元军并不想强行攻城,而是要围点打援。
麻士龙看起来粗莽,但一想便明白过来,元军若想要封锁陛下,就必须在五日之内夺下沙市镇码头,所以用了个诡计想要先斩首姜才。
“麻将军,是否派人支援姜将军?”
“当然!”麻士龙毫不犹豫,下令道:“马上点齐兵力……慢着!姜将军是否有向我求援?”
“元军马快,击断了姜将军的退路,射杀了突围的信使,我们还没有得到姜将军的命令。”
“娘的。”麻士龙啐骂了一口,想到姜才临行前的反复交代,好生纠结。
纠结到最后,他终于是喝令道:“没有命令,继续守城!”
人并没有前后眼,在战时做每一个决定其实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就在次日清晨,雨过天晴,麻士龙在城头上端起望筒一看,看到城外密林里驻扎的密密麻麻的元军,这才后怕不已。
他昨日若敢开城门去支援姜才,只怕被这些埋伏在附近的元军一冲,江陵城都要丢了。
“娘的!娘的襄阳那边到底放了多少人进来!”麻士龙大怒。
而那些元军也不再与他躲躲藏藏,开始在江陵城外游弋,包围。
麻士龙遂与姜才断了消息,他既得不到姜才的命令,又不知沙市镇码头的战况如何,能不能守到主力抵达。
“现在好了,升了官,真的要独当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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