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公言重了,据下官所知正是平章公促成了此番议和,殊邻修好,宋蒙偃戈,确利国利民也,平章公德泽在民、功在社稷。”
“本相是否还要多谢你的称颂?”贾似道冷笑一声。
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说话的是文及翁。
文及翁字时学,号本心,乃是兴昌元年进士,高中榜眼,如今官任礼部郎官、学士院权直、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
“下官真心赞同平章公睦邻讲好之功。”文及翁以往与贾似道相处得不算差,今日却故作听不懂贾似道的阴阳怪气,又道:“我等确实是在向官家禀奏大元使节提出的条件,至于答应与否,当然还是要看条件合不合适。”
“你们礼部懂什么?蒙元的条件合适与否,本相自有定夺。”
“平章公见谅,接待外使正是礼部职责。而说到定夺,该由陛下定夺才是。”
贾似道皱了皱眉,没想到这些臣子竟如此嘴硬。
自从驱走了江万里,一年多以来他在朝堂上可谓一手遮天,许久没有遇到这种情形了。
他转头向赵禥看去,只见赵禥正十分紧张地坐在御榻上,脸色吓得煞白,手里攥着一封奏折攥得紧紧的。
贾似道再看向谢道清和全久,隔着珠帘,只隐隐看到她们目不斜视,似乎底气很足。
至于殿上的官员,官最大的不过是礼部尚书吴坚。
孱弱的傀儡、两个女人、一群小官……到底凭什么敢这般行事?
贾似道的目光转回,最后落在了赵禥手中的奏折上,已意识到那就是答桉。
同时,他心里已有了猜测,只是还不敢也不想确定。
“师相……师相就答应了元人的条件吧?”
赵禥见贾似道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恨不能让人去搬条凳子来请他的师相坐,但当着太后和皇后的面,他又不敢,那只能好言相劝了。
“以后能不打仗了,该有多好……这也是师相的功绩啊。”
殿上诸官员们没想到官家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开口了,也乐得少得罪贾似道一些,个个便不再吭声。
贾似道一向知道赵禥是个不担事的,懒得计较,语气缓和了些,道:“臣既然允许元廷派使节来了,便是心中有分寸,为何官家要急在这一时。”
“元……元使今日在国宾馆发了脾气,扬言若再拖着,他们便回去了。”
“这不过是谈判的手段罢了,请官家安心,将此事交由臣来办即可。”
“师相还是现在就答应吧,免得那个……夜长梦……梦多,那个,条件也不高。”
元人提出的条件是不高。
宋每年奉大元岁币,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并且两国于襄阳开设榷场互相贸易。
这岁币宋廷给得起,通了贸易之后也许还能赚回来。
唯有贾似道一听就暗暗警醒。
因为这正是当年他在鄂州议和时答应给忽必烈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扣留了郝经,行公田法、打算法,励精图治,终于开始使国库渐有积蓄。
大宋国力比当年增强,而蒙元这些年一直在被削弱。若再答应这样的条件,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陛下,元人要的岁币哪怕不多,那也有损我大宋国威。就由臣来与元人谈判,必为大宋争得最好的条件,如何?”
赵禥不敢应,转头看了一眼,焦急起来,道:“师相,就别再拖了好不好?早点订立和约,天下臣民都会安心的。”
文及翁再次出列,道:“平章公,国威总是虚的,议和为的是让百姓得其全生,往后边事方定,牛马休于林麓,疆亩遂其耕耘,太平之治。”
“出去!”
贾似道怒气渐生,忽然抬手一指殿外,示意这些小官通通都滚。
他并不认为自己高风亮节,他也想与蒙元和谈。但和谈也得顾着大局,而不是一味地委曲求全。
没想到,主战派都无力来与他争执,反而是一群人跳出来指责他屈服得太慢。
荒谬至极。
他是忍耐了一会才没有吐出那个“滚”字。
“本相有要事须单独禀奏陛下,你等先退出去。”
“对,对,朕与师相好好谈谈。”赵禥说过又补充道:“哦,对了,太后与皇后也留下。”
“臣等告退……”
不多时,群臣尽去。
只有文及翁在离开之前回过头又向贾似道说了一句。
“平章公,据我所知,我们派往长安的礼部郎中俞明被李瑕杀了,此举与公然叛逆何异?此时再不与元廷修和,如何平叛?”
“你怎知俞明是李瑕所杀?据我所知,李瑕没有叛乱,还是宋臣。”
“唉。”
文及翁并不争论,长叹一声,摇着头走了出去。
选德殿上空了下来,只留下满殿的乌烟瘴气。
~~
“师相啊,朕好怕蒙古人啊!”
赵禥一见群臣退下去,马上就坐不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贾似道哀求起来。
“师相就允了元人吧?好不容易……真是好不容易才议和啊,以前求都求不来……朕真的好怕他们,怕得我睡都睡不着。朕知道师相有本事,还能谈判,但可以了,师相已经做得太好了。二十万白银绢匹给他们吧,不用再少了,给得起啊……少十万五万的,有什么区别,朕求师相了,买个安心嘛。”
说到这里,赵禥真的哭了出来,泪眼婆娑,甚是可怜。
贾似道本有一肚子的策略想说。
他想说,如今的天下格局是三国之间的博弈,李瑕与忽必烈越来越针锋相对,大宋是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的。
他想说,真的不用急着答应忽必烈。大宋与李瑕信里的海都、兀鲁忽乃不一样,没有必要马上做出选择,越沉得住气,才能从两边敲出越多的好处。
李瑕就很沉得住气,连大宋的使节死在长安城,一句道歉都没有,开口只给他贾似道封赏……这才是一个强君该有的气场。
哭?
贾似道看着赵禥的眼泪,这些策略就像是胎死腹中。
“官家,我们若与蒙元议和,会逼反李瑕的。”
“李逆?李逆不是已经反了吗?”赵禥道:“上次他就已经快反了,这次连我们派去的官员也杀了。”
“蒙古人杀的。”贾似道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由此可见,蒙元迫切希望朝廷与李瑕决裂。”
“平章公。”全久终于开口,道:“不论是谁杀的谁,李瑕早晚会反,我知道他……他一定会反,不是吗?”
“禀皇后,这是国事,没有那么简单。”
贾似道虽用了一个“禀”字,语气却透露着对全久的瞧不起。
“国事,并不是黑白曲直一眼分明,讲究时机,讲究平衡,讲究社稷之利。”
谢道清缓缓道:“官家,李逆之事,奏折上亦有提及。”
赵禥这才连忙低下头,恍然道:“对,对,吕文德说李逆不敢攻打我们,就算敢,吕文德也能歼灭李逆。”
他还没见过吕文德,因此对这位大将并无太多尊敬,开口便直呼其名。
至于李瑕反不反,吕文德能不能歼灭李瑕,做出这些判断的依据在哪里……他想都没想过。
贾似道沉默了。
果然是吕文德,这个狗军头果然为了襄阳榷场开始不顾一切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眼前的皇帝、太后、皇后理解不了,根本就懒得动脑子去想一想。只想拼命地把心里的恐惧填满。
说没用,兵权则在吕文德手里。
这次,贾似道很轻易就承认自己败了。
他聪明绝顶,却这样败在这些原本追随、支持他的人手里。
败给了人性的懦弱、愚昧、贪婪。
平章军国事的无上大权一瞬间就被瓦解了,因为贾似道的权力本来就是由傀儡、妇人、走狗赋予他的。
……
“臣明白了,由陛下定夺便是。”
贾似道眼皮都不抬,澹澹说了一句,又道:“禀陛下,入冬以来家慈身子骨便不太好,臣想……”
“师相!”
赵禥吓坏了,连忙起身就要去拉贾似道。
“师相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想惹师相生气,就这一件事,只要能议和,什么都好,什么都听师相的……师相不要请辞……”
贾似道不是想请辞。
他就是累了。
他虽然很喜欢一手遮天,很喜欢独揽大权。但遇到大困难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身后这些人能有一个站出来帮忙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有一次。
实在不能分担也不要紧。
只要不拖后腿,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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