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日。
这是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前最后一天。
许多人都知道,往往会上的话都是过场,反而是大会开始之前的私下联络更能决定最后的结果。
所以连海都也没端架子,提前两天就赶到了天池。
但却有人直到二十七日傍晚才来……
一顶华丽的大步辇被缓缓抬上了天山博格达峰。
步辇这个东西在蒙古不常见。
毕竟草原辽阔平坦,蒙古人从一处到另一处又太远,乘坐步辇远不如骑马。
就连哈答驸马这样耽于享乐的勋戚,也还保持着不错的骑术,能随阿里不哥西徙万里,在历代的腐朽贵族里也算是十分能吃苦耐劳的。
只有像贵由大汗这种手足拘挛却又尊贵的人物,才配得上步辇。
而今日乘坐步辇上山的,正是贵由汗之嫡女巴巴哈尔公主。
“我和你说,这世道,我们女人啊容易被男人盯着,一个个都想占了我们吞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巴巴哈尔优雅地抬起手,吃了一颗葡萄,同时也有感而发地对不鲁罕说道。
不鲁罕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走在步辇边的俞德辰,低声道:“别人我不知道,但郎君一定没有想着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是,他连我们的身子都嫌弃。”
俞德辰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遂澹澹道:“没有。”
“真的?!”不鲁罕大喜。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鲁罕愈发欢喜,下意识地双手合什,直夸俞德辰。
她虽不算漂亮,深隐情思时却也有少女的单纯与憨态。
巴巴哈尔却是眼睛一翻,不信俞德辰的鬼话。
就像她父汗说的,道士和尚巫师使者全都是哄鬼的,而人只需要享乐。
不过信不信都没关系,她有权,俞德辰就是得服侍着她。
权力真是太好的东西,才沾手,巴巴哈尔就舍不得放下。
就像她祖父说的,“人生,一半是为了享乐,一半是为了英名。”
可见她家教特别好……
渐渐地,天池出现在眼前。
之后,西王母祖庙渐渐出现在眼前。
“两位公主可知?这娘娘庙正是我道家所建,还有那边道观,正是我祖师见过成吉思汗后,亲手所筑。”
俞德辰虽然是第一次来,但看到了听闻已久的事物,难得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建庙选址讲究风水,此地占天池山水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左边是终年积雪的神山,右边是小天池,前方是天山瑶池,后方是卧龙山,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藏风聚气,天时、地利、人和,达天人合一之境界。”
他这番话夹了不少的汉语词汇,不鲁罕便跟着念道:“捉青龙、有白虎……”
俞德辰闭上眼,感受着这玄妙的风水宝地,整个人都飘飘欲仙,开口吟了首诗。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横陈绕涧盘。”
“雪岭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难观……”
这正是当年邱处机来到此地时作的诗。
时隔四十余年,徒子徒孙重游祖师故地,心头自然有感慨。
“师祖,徒孙无能,没能守住重阳宫。”俞德辰心中喃喃道,有些悲伤。
然而,当他再睁开眼,看到远处的九斿白纛,忽然心神一颤,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
“龙马相会!”
这是孙德或常说的四个字,说什么“我追随秦王就是效彷师祖”,以前俞德辰心里不太信。
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龙马相会的场面勐地砸到了眼前。
隐隐的,他能从李瑕对待蒙古人的方式中感受到一种胸怀。
就像是要做一番远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事业。
“师祖,原来你是在指引弟子!”
“……”
“俞道士,你哭了?”
俞德辰转头一看,正对上胡勒根那张丑脸,不由吃了一惊。
“你……何事?”
两个同样为自己做过心理开脱的人就这般对视了片刻,胡勒根点了点,忽然说了句颇有道根的话。
“嗯?道士你更纯净了。”
“不会说汉话可以不必说,何事?”
“刚才我听到你说的娘娘庙的典故了,很好!”
“很好?”
胡勒根双手合什,看天,道:“太好了!我们这场忽里勒台大会是最正统的,是长生天指引过成吉思汗之后,又指引了王上。俞道士,你明日要到台上去,告诉诸王,这个地方与成吉思汗的故事……”
“是与长春真人的故事。”
“对!与长生天的故事,我们这是一场最正统的忽里勒台大会!”
其实,蒙古人一般不在乎“正统”这个词,但胡勒根说的是汉语。
他是真的兴奋,而不是在引导俞德辰去宣扬。
方才这番对话,就是他真心相信的一切。
“伟大的忽里勒台大会……”
~~
巴巴哈尔也兴奋起来。
这场忽里勒台大会越正统,她以后在大蒙古国的份量就越重。
队伍继续前行。
已能听到诸王的大声议论。
“那是谁来了?”
“巴巴哈尔公主。”
“我还记得贵由汗的康慨。”
“是啊,大汗打开府库,把无数的黄金赏赐给我们,说‘记住我的康慨,这是我对你推举我为大汗的感激’,这是最康慨的大汗了。”
“……”
巴巴哈尔听着,很是受用。
然而,等她的大辇过去了,方才赞颂她父汗的人马上又换了个说辞。
“如果不是贵由这个无能的大汗,我们怎么会被汉人俘虏到这里来。”
“贵由用他的无能祸害了大蒙古国,他的女儿又背叛了我们……”
没有人会真的感激贵由的康慨。
只会记得他的无能。
巴巴哈尔不知道这些,依旧自认为是会场上最瞩目的人。
前方忽然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巴巴哈尔本以为是李瑕来迎接她了,但看了一会,却向胡勒根问道:“那不是我英俊的盟友秦王。那是谁?”
“直娘贼,又是这只禽兽。”
“谁?”
“额格其!”
随着这一声蒙语的呼喊,有人策马上前,道:“我的姐姐,太多年没有见到你,你愈发美丽动人。”
巴巴哈尔一头雾水,但一看,眼前的蒙古男子确实英俊魁梧,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兄弟海都。”
“啊,堂兄弟。”巴巴哈尔兴趣减少了许多,只剩下希望堂兄弟能支持自己的心思。
海都本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堂姐对自己的兴趣,才展露出英俊的侧脸,没想到她却已转头看向了身边的道士。
“还记得姐姐你离开哈拉和林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十六年没见了,一起喝酒吗?”
“喝酒?”巴巴哈尔道:“好啊。”
海都抬了抬手,遂有人牵上一匹温驯的小马。
巴巴哈尔优雅地笑了笑,向俞德辰道:“你来扶我。”
海都皱了皱眉。
他没想到自己的堂姐居然如此没有智慧,竟没看出自己是想与她单独聊聊。
“我来给我的姐姐牵马。”他上前,以冷峻的语气赶开了俞德辰。
……
天黑得很早。
这是忽里勒台大会召开前最后一晚。
夕阳下,两个窝阔台的子孙走在一起。
“你想拥立谁为大汗?”
“秦王要立昔里吉为大汗,他答应保护我在高昌的统治。”
海都道:“我来,不是为了把蒙古大汗变成傀儡交给一个汉人。”
“你想当大汗?”
“还用问吗?”海都道:“但我自己称汗没用。我希望李瑕、兀鲁忽乃都能够支持我成为大汗。”
“那你和他商量,你当蒙古大汗,他当中原皇帝,你们互通贸易,从高昌走……”
海都再次皱了皱眉。
他发现这位堂姐不是蠢,只是目光短浅而已。
非常短浅。
“不明白吗?他要我认昔里吉为大汗,借此占好处。”海都直言不讳道:“但我也想占好处。”
“怎么占好处?”
海都凑到了巴巴哈尔的耳边,道:“我已经与兀鲁忽乃说好了,再加上你,我们联合起来能控制整个西域,才能有与李瑕讨价还价的实力。”
“然后呢?”
海都凑得更近,几乎要亲到巴巴哈尔的耳垂,道:“当然是逼他拿出好处来,汉地很富有。”
巴巴哈尔有些心动了,身子却一动不动,像是等着海都亲上来。
“你也希望窝阔台家族恢复往日的荣光,支持我为蒙古大汗吧。”海都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
俞德辰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远处那交头接耳的两人,脸色依旧波澜不惊。
终于,等巴巴哈尔回来,他问道:“海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
“嗯?”
“进了帐篷我告诉你。”
“……”
“可以说了?他说了什么?”
“他好吓人,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摸摸。”巴巴哈尔拉过俞德辰,转头又对周围的侍女们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俞德辰难得郑重起来。
他也会看人,认为海都会是比合必赤、合丹更强大的宗王。
巴巴哈尔咬了咬唇,心里想到海都说的那句“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李瑕。忽里勒台大会就是大家‘畅所欲言’的地方。”
“他说……他、我、兀鲁忽乃可以联合起来,一起向秦王要好处。”
“什么好处?怎么要?”
“不知道,但他说,秦王一共就几千人在西域,而我们加起来有五六万人。我们都不想打,想谈,所以才来这里,但秦王也不能做得太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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