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
“你不可能拿下高昌。”阿里不哥道。
毕竟连他这个蒙古大汗东进时都不敢强攻高昌,而是选择翻过天山。
“我杀了火赤哈儿。”李瑕道:“想必我杀他之前,你也认为我不可能杀得掉他。但我告诉你,早在今年初,我就已让廉希宪联络高昌各个畏兀儿首领,如今高昌城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线。”
李瑕拿剑鞘一划,在地上划出了一个简单的地形。
“这是西域地形,天山山脉横在尹犁河流域、塔里木河流域之间,要么像你费时费力地翻过天山,要么只能走天山缺口,也就是高昌城……”
阿里不哥的眉头越皱越深。
他认为,李瑕的计划也许有可能成功,但太难太危险了。
如果想当大汗要这么费力,说实话,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和忽必烈争,舒舒服服当一个宗王好了。
李瑕说了很久。
“到时你有怯薛两万,我有精骑三万,再加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凑出十万大军,合丹则陷入包围,短时间内得不到支援,优胜之势完全反转。一旦我们歼灭合丹,忽必烈在西域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试问,蒙古诸王会支持谁?”
提困难时深深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阿里不哥冷笑了一声。
蒙古诸王一直以来就是支持他的。只是因为屡次战败,他们不再看好他了,这才转投忽必烈。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场大胜,还真是能在那些人面前扬眉吐气。
整场谈话,真正打动阿里不哥的也就是这件事了,他需要黄金家族的亲戚们认同他、拥护他。
至于宋人李瑕如何如何,对他而言总有种“关我屁事”的感觉。
李瑕又道:“金帐汗国一直是支持你的,你只要再拉拢窝阔台家族,再加上兀鲁忽乃的察合台汗国,就可完全把忽必烈、旭烈兀隔绝开来。
对付任何势力,一分为二都是最致命的招术。如此一来,你再看忽必烈实力能覆盖到的范围,到时他能调动的资源与现在相比会是极大的差距……”
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构成了黄金家族的四大基石。如果阿里不哥能做到李瑕说这一步,相当于四大家族达成一致。
那忽必烈、旭烈兀真就在名义上和实际上都成了蒙古的叛徒了。
而且,别儿哥、兀鲁忽乃、海都,这些人原本就支持阿里不哥,只要一场大胜,再给出足够的许诺……这些并不难做到。
不得不说,阿里不哥有一手天赐的好牌。
连李瑕做着这些战略规划时都感到了嫉妒。
拖雷幼子,蒙哥死时正坐镇哈拉和林,不仅有漠北诸王支持,还有黄金家族三大兀鲁思的支持。
哪怕时至今日,一败再败,他还有两万怯薛,是成吉思汗留给拖雷、拖雷又留给他的大蒙古国最核心的主力……
“然后呢?”阿里不哥终于问道:“我还是没有钱粮兵马与忽必烈决战。”
“决战?当然决战不了。”李瑕道:“我建议你回吉利吉思立足,好好经营,慢慢恢复实力。”
阿里不哥冷笑。
他就是在吉利吉思经营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西徙,现在再回去有什么用?
李瑕自然没有忽略这些,又道:“劫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要靠贸易。相比于打仗,贸易往来才是我们结盟真正要做的,也是你摆脱困境的关键……”
聊到贸易,阿里不哥登时没有了兴趣,根本不愿听这些。
他大笑起来,拿马鞭指着李瑕。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心思吗?!”
李瑕点点头,坦然道:“是,我认为这样僵持下去,我会是最后的胜者。”
他真是这么想的。
蒙哥死后这五年的汗位之争,让他开始缩小与蒙古的国力差距。
再有五年,则国力之势易也!
扶持阿里不哥,让其继续当大半个蒙古公认的汗、与忽必烈继续保持势均力敌,让汗位之争持续下去……就比比各方势力谁更擅于治理,这是对他最有利的局面。
“但你也这么认为吗?”李瑕又问道,语气有些讥讽,“你也怕以后会输给我?”
“勐兽怎么会怕软弱的羔羊?但我不会为了汗位,与兄弟长年争斗,让你们这些无能又狡猾的汉人欺骗走我们的黄金。等我们杀光你们,一切都是我们的。”
李瑕轻笑了一下。
这种问题,随阿里不哥怎么说,他已懒得回应。
是,把人全杀光了,世间的土地就全是黄金家族的,但没有人口来创造,要土地有什么用?
放牧吗?
对,就是放牧,阿里不哥就是这么想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愿意就算了。”
李瑕拉过缰绳便走……
他做事向来拼尽全力,因此大部分时候都能做成,便是有时事败,他往往也有备用计划。
这次面对阿里不哥则没有备用计划,因为没有第二个人选能达到阿里不哥在蒙古的威望。
找不到第二个穷途末路的蒙古大汗了,选择其它任何人都是勉强、将就。
不过,李瑕有把握,他确定阿里不哥一定不会甘心败于忽必烈。
在个人利益与整个黄金家族的利益之间该如何选?今日阿里不哥人都来了,答桉已显而易见。
一个赌徒输得倾家荡产的时候,有人借他钱,还会在乎利息高吗?
策马走了一步、两步……李瑕在心里数着。
果然。
堪堪走到第十步,身后响起一声呼喝,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告诉你,让我兵出潼关,杀到燕京、开平,这是你唯一击败忽必烈的办法。”
李瑕头也不回。
又走了几步,阿里不哥语气愈发不悦。
“好!本汗可以答应与你联盟!”
“……”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陷入了一瞬间地迟疑。
成了?
联盟了阿里不哥,意义远不仅在于西域,而在于整个天下之争。
李瑕第一次看到了击败忽必烈的希望,至少整个策略即将成型。
他终于拉着缰绳回过头。
不管阿里不哥这个人如何,今日这场谈判或许还是能像白登之围或渭水之盟一样改变天下大势。
李瑕希望从这一刻开始,他与忽必烈的实力对比会有一个转折点……
~~
戈壁广阔无垠,唯有几棵胡杨树作为点缀。
五百兵士正驻守在此,等待着李瑕与阿里不哥会盟归来。
德苏阿木抬头望向北面,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担忧。
他追随阿里不哥时,感觉自己的部族是被强盗裹挟着。这不是矫情,而是当一个强盗无法取胜、无法掠夺,还能给人什么?
那一路上,德苏阿木与他的族人感受到的确实只有苦难。
如今德苏阿木追随李瑕,部族得到了安置,有了一大片牧场和耕地,甚至有了更丰富的物资。
别的不说,李瑕宁愿少带一些兵马护卫自己的安全,也要留下驻军保证肃州百姓的安定。
阿里不哥像火,焚烧一切;李瑕像木,扎根于土,一点点地生长……这便是德苏阿木对他们的印象。
因此他很担心阿里不哥会害死李瑕,就像烈火会焚烧掉树木。
那样一来,他的族人又要漂泊无依了。
“胡勒根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再往前一些?”德苏阿木终于没忍住,凑到了胡勒根面前问道。
胡勒根正与霍小莲用汉语聊得起劲,手抚在下巴上作抚摸长须的样子,一会板着脸,一会哈哈大笑。
这里有汉人、蒙人、畏兀儿人,其实蒙语才是大家都能听懂的,但胡勒根偏爱说汉语,以表示忠诚。
这让德苏阿木十分羡慕。
“致仕就致仕,秦王是靠他们挣出钱粮养兵吗?哈哈,真到了要用人的时候,还不得是我们这些人……”
胡勒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德苏阿木,用蒙语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要不要往前探探?我担心阿里不哥会害秦王。”
“不用。”胡勒根抬手一指,道:“阿里不哥的兵马要是动了,探马会告诉我们。要是兵马没动,就他自己一人,留不住王上。”
霍小莲方才与胡勒根聊天时就一直望着远处,头也不回用蒙语道:“王上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别轻举妄动,反而激了阿里不哥的兵马。”
德苏阿木面对胡勒根的时候还自然些,面对霍小莲,反而每次都要行礼,点一点头。
这和官职无关,他就是有些害怕这些选锋营的。
“霍将军说的对,我就是觉得阿里不哥这个人很危险。”
“我们更危险。”霍小莲似乎是笑了笑。
之后依旧是漫长地等待。
偶尔有探马回报,表示秦王与阿里不哥就一直在那谈判,并无别的动静。
想必是进展十分顺利。
直到太阳快要在西山落下之时。
霍小莲勐地转过头,抬起手止住周围所有人说话。
天边中似乎有种极尖细的声音,像是哨声,但因为太远了听不到,只有隐隐约约在割着空气的感觉。
“所有人上马!”
“探马打探到什么动静没有?!”
再凝视听了一会,当远方确定有个声音,一个个选锋营的士卒已然纵马冲了出去。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左边是两百归义营,右边是两百畏兀儿人,五百人风驰电掣。
奔了好几里之后,终于听清了前方那尖锐的哨声。
霍小莲举起打头锤,大喊道:“是王上发了信令。”
他稍稍放慢马速,仔细听着那哨声的缓急,很快便懂了其中的意思。
“谈崩了,掩护王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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