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就这么简单”,堂上气氛却是一滞。
唯有李瑕显得很轻松平静,又道:“以往我们规划新的一年,每次都有‘内修’‘外攘’两个方面,今年却只提了内修,因为说蒙古汗位之争相距太远,我们管不了。若真管不了的话,不妨做个推演。”
他起身,摊开了就摆在桉头的地图。
地图很大,这张地图里李瑕与宋的疆域加起来也只有小小的一角。
“首先,阿里不哥放弃了他的封地吉利吉思,也放弃了哈拉和林。为什么?因为他没有粮食以供应他的大军与忽必烈持续的作战。蒙古人可以吃生肉行军,那是为了掠夺,而不是一直饥饿下去。那么,阿里不哥没有治理地方的能力,连领地都没有了,像是流寇。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流寇要在尹犁河流域大败。到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怎么办?投降忽必烈?”
“会吗?”韩祈安沉吟道:“他们为争汗位,已是不死不休的敌手。”
“他们是兄弟,与彼此都比与我亲。”
李瑕随口应了,眼神中显出些忧虑,又道:“我担心的是,如此一来,忽必烈就可以从河西走廊进攻我们,甚至直接驱使阿里不哥杀过来。因为一旦阿里不哥败亡或投降,忽必烈就能全力对付我们。我们从玉关门到尹犁很远,对于他们从尹犁到玉门关却很近。”
手指在玉门关轻轻敲了一下,之后,又说了另一个可能。
“如果,阿里不哥胜了会如何?此人不会经营,只会掠夺,那等他抢掠完尹犁河流域,有两个方向,向西,迎上术赤家族或旭烈兀,或向东,抢掠我们。”
堂上大部分都是不知兵事的文官,杨起辛见诸人都没说话,缓缓问道:“王上是否过虑了,毕竟离得还远。”
李瑕没接他这话头。
说了很多次了,远是相对的,对这些人而言很远,对蒙军而言其实一点都不远。
“我邀请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会盟,这个‘或’指的是只有他们当中的失败者会考虑与我结盟。若阿里不哥败,与其让他投降忽必烈,不如由我给他一条生路继续牵制忽必烈的精力;若阿鲁忽败,至少我能提前得到风声……当然,此事很危险,称得上与虎谋皮。刘太平当初便曾想用我们去消耗汪良臣的兵力。”
李瑕面对他的这些官员还是有耐心的。
他信任他们,也有耐心同他们仔细分析他的计划,前因后果是什么,要怎么做。
“所以如果得到回复,我打算亲自到玉门关一趟。必须由我去,因为到时有可能是阿里不哥已完全落败,前来投降于我,但也有可能是他挥师东进,前来攻打我们,此事只有我能把握……”
“不可!”
李瑕话音未了,堂上已有许多人行礼劝谏。
“王上莫非打算只带一百人出玉门关不成?!”
“不是只带这一百人,而是这一百人能发挥出更大的战力。”
“王上。”吴璞不得不出列,郑重告戒道:“事有轻重缓急,蒙虏于西域自相残杀终究是蒙虏之事,岂值得王上涉身犯险?积蓄钱粮、扩军练兵、筑城固防、打造军备……增强关中实力才是正道啊!”
李瑕道:“吴相公所言甚是,我们每日在这议事堂议的岂不就是这些政务?内修外攘,我说的是想在这内修之余,看能否影响蒙古汗位之争。”
“臣愿往玉门关!”
这次竟是董文用站了出来。
他倒是干脆,只用这一句话便表明了态度。
李瑕摇了摇头。
方才他也说了,担心阿里不哥挥师东进,才打算亲自去。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以李瑕的国力守河西走廊太吃力了……人口被屠戮太多,防御太过残破,钱粮不足,局面还没完全打开。
就好比汉、唐疆土包括河西,打打匈奴、吐蕃,虽说支出大量军费,但大部分时候是承受得了的。而若是宋能够占据河西,每年花费大量钱粮去维持局面就会非常吃力,毕竟没有燕云十六州,北面还有辽国。
一般人的选择是不强求,河西走廊那么长,土地荒芜,又没有人口可以迁过去,放弃它,守黄河就可以。
李瑕知道堂上一定有人是这么想的,这是现实、是无奈。
但他不想放弃河西。
那没实力就得多花心思。
若再有三万兵力及三十万石军粮往河西走廊一摆,遣一大将即可。但既然没有,李瑕亲自过去,就是为了万一西域真有蒙军过来,能表明一个态度。
“秦王对河西走廊很重视,亲率大军前来了。”
这是到时要告诉敌我双方的,不仅是威慑蒙人,也是为河西走廊的将士提气……
但旁人也有旁人的考虑。
“董相公所言甚是,阿里不哥无能之辈,何需王上亲往玉门关?”
“王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今王上已身系天下,岂可再如当年一般轻身犯险?该稳重些才是啊……”
“千金之子?”李瑕琢磨着这几个字,看向董文用,道:“当年忽必烈伐大理时,你大哥、八弟就在他身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况?”
董文用一愣,俯身行礼道:“是。”
“给大家说说。”
“绕道吐蕃,穿蚕从数千里而至大理,死者十余万。”
“具体说。”
“是,大哥说过,他随忽必烈经满陀城、懋功、泸定,过大渡河,这段路是最凶险的,万丈悬崖之下就是急流险滩,大哥所带的精锐亲兵四十六人至泸定时已死得只剩下两人,食物用尽,只能生吃腐烂的马肉……”
“忽必烈也亲自过去了?”
“他是被郑鼎背过去的。”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希望我在你们眼里比忽必烈还娇贵。”
“可是蒙哥亲征死了!”
杨果一直没说话,看了李墉好一会,终于还是站了出来。
“请王上也莫怪臣等啰嗦,臣等也是关心王上安危。如今已非当年立业之初,王上又是这般亲自训练一百人,又是想领着他们去玉门关,着实不妥。”
“杨老,我训练选锋营不是因为想要轻身犯险,恰恰相反,我是因为爱惜性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不是吗?”
“还是请王上三思。”
最开始告状的杨起辛出列,道:“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不如请王上晋升选锋营将士往各军中任职如何?臣虽老矣,愿随董相公往玉门关。”
有一瞬间,李瑕稍稍皱了皱眉。
他听得出那句“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背后是何意。
杨起辛认为,这次是他错了。
再环顾一看,会发现其实堂上众人都没有恶意。
他们都是为了他好,都是为了基业好。
只是他们觉得李瑕不应该再这样亲力亲为地做某一桩小事,作为秦王,更重要的应该是“坐镇”,坐在那里镇着人心,让手下人去做。
贤主最大的作用应该是让人安心,保证治下的安全稳定。
最好再纳一个江南仕女,既能平衡各派系,又能提醒李瑕注重礼仪,还能收收心,少到城外角斗,既危险又耽误时间。
……
“我想要成为一个贤主。”李瑕开口说道。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包括初次参与这种议事的杨起辛,这句话已坦然表露了不愿称臣于宋的野心。
“我很愿意听从诸君的建议,真的。我也并不叛逆,因为我需要你们的辅左才能成事,但……”
“王上!恳请王上收收性子,莫再以身犯险了。”
在这个议事堂上,几乎没有人这样打断过李瑕说话,至于“收收性子”四个字,更是隐隐表露出了对李瑕这次做法非常不认同的态度。
“但我认为,不是每件事都听诸君的建议才叫贤主,此事我意已决,就不必再劝了,也请诸君相信我。我考虑过的不仅是你们所考虑的范畴,我认为西域之事是我们国力反超蒙元的机会,甚至事关我们的存亡。就这样,都歇了吧。”
众人看向李瑕,一时无言。
倒不是辩不过他,而是感受到李瑕竟如此平静坦诚,并非是用暴怒或威严,也并非用拉拢一方或各个击破的办法来镇住他们。
李瑕只是开诚布公地把想法说清楚了,并继续保持着坚定的态度,只此而已。
那他还是不是贤主?
选锋营是他的个人消遣或是国之利器?是否亳无用处并且浪费精力?
这些问题众人一时也没有答桉。
分歧在所难免,李瑕还是保持他的自信与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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