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范正回头看向黄河上的情形,有些犹豫。
就在北面数里之外,黄河水已卷着浮冰撞击下来,一下又一下砸在冰面上,使得冰川都在微微晃动。
爆炸和城头的炮火也未停,似要将整个冰面崩裂。
张弘范才刚刚领兵踏过黄河冰面,他估摸着若现在就跑应该还能跑得回去。
史天泽已鸣金收兵。
但这种败逃很可能成为溃败……
如张弘范所言,史天泽就应该趁早以全力歼灭李瑕。
不论李瑕准备了多久,要安排炸药必须在黄河结冰之后。若在二十余日前史天泽全力出兵,李瑕根本就没有时间布置这么大分量的炸药,且一月初的冰面也不至于能被轻易炸开。
整个黄河冰封期三个月,看似很久,被史天泽白白耗了近一个月。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张弘范对此感到愤怒。
因为他极在乎尊严,不像史天泽不要脸。
“还有脸退吗?近二十万大军,分六路进攻,黄河、延安、陇西、潼关、武关、汉中,打了近一个月了,竟没有一路能杀破川陕那脆弱的防线。今日几声雷响,就要退了吗?!”
张弘范勐地回过头,不再去看那还在破裂的黄河冰面与正在溃逃的大军,而是看向了宋军。
其实有机会,宋军就只有那么一点人,只要能稳住一部分军心,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瑕的旗帜竟已出了城,正在迅速向东推进,意图掩杀溃兵。
张弘范目光再一扫,只见郝仲威的旗帜竟是向着宋军迎了上去。
他不由大叫了一声好,暗道郝和尚拔都这个儿子不负其父威名。
既然连郝仲威都敢,他又有何不敢?
“不退!”
张弘范已是热血上涌,彷佛已看到今日一战正是由他歼灭李瑕。
这比在济南堵住李璮功劳大得多。
此战之后,他真正能成为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的都元帅。
“将士们听令……”
然而“彭”的一声,张弘范整个人竟是已被扑倒在地。
“九哥!走啊!”
张弘正大喊,指挥着士卒拉着他便向东跑。
到处都是爆炸声、撞击声,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呼喝,根本已没人注意到张弘范的发号施令。
只有那一声声“走啊”。
“走啊!”
“放开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弘范挣扎而出,指向将旗,大喊道:“给我护住旗……”
“九哥走啊!”
“啪”的一声,张弘范一巴掌便抽在张弘正脸上,直接将其打得摔倒在地。
“别误我大事!”
他转头向他的兵马看去,却见那杆大旗还在,已跟着他逃了回来。
但兵卒也全在向这边涌来,只在这短短一会儿,阵线已然完全乱了。
两军交战,人数的优势很多时候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此时宋军已然列阵向这边杀来,而他已没有时间整兵列阵……
“走啊九哥。”张弘正已从地上爬起,根本顾不得被打的那一巴掌,又拉着张弘范跑。
“废物!别拉我了!”
“再不走会死的!”
“你害我错失良机,还不如杀了我!”
张弘正被那凶狠的眼神一瞪,愣了一下。
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这个九哥了。
生死关头,那眼神里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就是张弘范平时治军有规矩,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一部分人没有乱跑,全护在他们周围,能给兄弟俩这样相互对喊的时间。
“军法如山,我下军令时你别打断我。”
张弘范喝骂过后,又向郝仲威的阵线望去。
那已经是唯一还敢向宋军迎上去的蒙军方阵了。郝仲威有五千余人,若是能稳定军心,未必没有胜机。
然而,只见宋军还在冲锋,郝仲威那阵线就像是一捧沙子漏个不停,还没等宋军冲到面前,已跑了一大半的人。
连郝仲威的大旗都在后撤……
“卡嗒。”
突然,一条裂缝已出现在了北面不远的冰面上。
张弘范转过头,看着那裂开的冰缝,眼皮跳得厉害。
喉节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乎吞咽了一口水。
之后,他走了两步,特地到了旗手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
“都慌什么?!冰面还没塌呢!”
终于是从失态当中恢复过来,张弘范放弃了立功的想法,打算领着兵马撤回东岸再看。
他先是用力指了指张弘正,骂道:“临阵抛下士卒逃命,回头再处置你。”
这般教训了弟弟一句,他面向将士,稍稍提振了士气。
“你等都是精兵,不可慌乱,为敌所趁。听我军令,徐徐后撤,方可保全你等,明白没有?!”
“我等誓死保护九将军!”
周围将士感动不已。
他们是亲眼看到九将军为了他们掌掴了亲弟弟。
这种体恤,让他们在这山崩地裂之中冷下来,没有如其他部的士卒一般乱窜……
张弘范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下令道:“撤。”
~~
“彭!”
一颗炮弹激射而下,击碎了几名蒙军的身体,带着血肉撞击在冰面上,将冰面又砸出一个窟窿。
战事开场以来,已不知这是宋军砸出的第几枚炮弹了,平时这样一个小小的冰窟窿不会怎么样,今日却是在加剧着冰面的崩塌。
几乎所有蒙军都在逃。
看起来不可思议,他们有五万人,面对着区区三千余人的敌兵,哪怕一人一刀也能胜。
问题在于,一个人是砍不了三千人的。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让其它蒙军有信心和他一起召集足够杀败宋军的人。
要召集多少?三千不够,五千不够……冰面都要塌了,没有时间让谁去召集兵马了。
逃了或许能活,英勇就会死。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不代表有多了不起,战死了也并非无能,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而已。
如史天泽,看似丢脸,但跑得足够快,这便是他老于仗阵、经验丰富之处。
……
郝仲威则选择迎上宋军。
郝和尚拨都死后,郝家七个兄弟个个都得到重用,任万户者就有六人,除了最年轻的郝天挺还是陛下的宿卫。
郝家的地盘虽不如史、张、严家,但这份恩宠却太重了。
更何况,郝和尚拔都就是以勇勐名冠当时的。
窝阔台汗七年,攻襄阳,宋军四十万人陈兵汉水,郝和尚拔都率数百人击溃宋军;
窝阔台汗八年,随阔端伐蜀,郝和尚拔都率死士夜袭剑门关,使蒙军直抵成都。
之后取夔州,杀至长江遇宋军水师,郝和尚拔都只领九人,乘小舟杀入宋军阵中,往来驰骋……
郝家兄弟不敢丢掉父亲的威名,因此一开战郝天益便领一千人从龙门渡上游过黄河,进入韩城北面的高塬地域。
在郝仲威想来,他长兄这么多天没消息,该是全军覆没了,不然一定能阻止宋军炸冰。
那他便要重振父亲的威名,为长兄报仇……
凭着这一腔临危孤胆,郝仲威在所有蒙军都在撤退之际,毅然整军与敌相抗。
给郝仲威下决定的时间很短,从史天泽鸣金、宋军杀出,再到他整兵迎战,一切发生得很快,让他根本没有去细想。
也不必细想,战便是了。
他父亲只领数百人便敢击四十万人、领九人便敢攻一整支水师,虎父无犬子。
心中无比的波澜壮阔……
“噗。”
很快,一名宋兵已一刀斩下郝仲威的头颅。
战场根本就不管谁内心的波澜壮阔。
只论胜势、或败势。
胜势之下,数百人也能击溃四十万人;
败势之中,也没什么尊严、威名……只有一片狼藉的血污。
郝仲威圆滚滚的头颅在泥泞的地上滚了两圈,被一把提起。
“我杀了个万户!我杀的……”
“杀啊!”
周围的宋兵被激励得红了眼,愈发疯狂地向前冲去,推倒郝仲威的大旗。
很快又是一阵喊杀声。
南面,又一队宋军已向这边杀来,那是来自合阳方向的宋军。
两支宋军没有汇流,而是各自开始掩杀,努力扩大着战果。
落荒而逃的蒙军愈发惊恐,相互推搡着,甚至拔刀相向。
没有马匹,只能奔跑在冰面上,他们不习惯,愈跑,心里愈是崩溃。
但凡有人摔在地上,马上便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今日的黄河破冰,淹死的蒙军甚至还没有因推搡倒地而死的多。
但这天地之力,造成了蒙军的败势,之后才形成了宋军的胜势。
蒙军已是兵败如山倒,各将领们拼了命也只求保存更多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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