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关,春寒料峭,丹江边结满了霜。
一队队兵士踏过浮桥,将霜雪踩碎,走进了关城南面的蒙军大营。
“将军,元帅的口信来了。”
唆都抬起头,问道:“史元帅攻进关中没有?让他遣一只兵马助我攻下武关。”
信使摇头,道:“元帅在黄河边遇到了李瑕,如今战事僵持不下,命令将军尽快攻破武关……”
唆都倏然站起身来。
他身材高大,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剃了大半,只留下额前一团,两边各一团,扎成一络,标准的蒙人打扮。
他是蒙古札剌儿部人,出自木华黎的部族。
这些都是他的底气,因此,虽只是一路将军,却也有顶撞史天泽这个统帅的胆子。
“史元帅有七八万兵力,黄河又结了冰,杀过去灭了李瑕,还要我攻什么武关?!”
“唆都将军。”信使不得不加重语气,提醒了唆都一句,道:“宋军在黄河沿岸经营了太久,建了许多壕沟堡垒,又有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的火器,并不是能轻易击败的。史元帅已经逼得李瑕把关中大部分兵力都拉到韩城一带防守,正是南面克敌的好机会……”
“好吧。”
唆都当然知道史天泽是有保存实力的意思。
讨伐李璮时,唆都也领兵随史天泽围攻济南,当时见史天泽就是这样,用汉话说是“稳扎稳打”,其实就是想赢,又不想损失太大。
这就是汉人世侯与蒙古大将的区别。
汉人世侯是带着地盘和兵马投降的,原先在金国是什么官职,投降后就是什么官职,仗着有点实力来讨封赏,是大汗散养的狗。
蒙古大将才是真正能勇勐作战,靠战功升迁,忠心耿耿于大汗的家犬。
唆都能这么想,是因为他是忽必烈的宿卫出身,且还是忽必烈只是蒙古宗王时就在王府任宿卫的。
他们这一批人,才是忽必烈真正的心腹。
这一战,唆都的私心杂念比别人都小得多。
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下武关。
其实他早该打下武关了,蒙军十日前就开始勐攻武关,但却遭到了宋军顽强的抵抗。
那一座关城,每次都看似马上要被攻破,却总是在每天的太阳落山之际还屹立不倒。
唆都思来想去,终于了有了办法。
他命人去请来了董文蔚。
唆都是蒙古人,又是宿卫出身,其实与董文蔚地位相当,一个是蔡州守将、一个是枣阳守将。
事实上,唆都只有勇勐之名,根本还没立下多少功劳,董文蔚反而已有不少功绩……
~~
董文蔚是董俊次子,董文炳的二弟。
不得不说的是,董俊虽然死得早,却留下了很多出色的儿子,或许也与董大哥的教导有关。
董文蔚从小就持重敦厚,沉默寡言,不事嬉戏。
他文武双全,读书刻苦,同时还善于骑射,膂力绝人。
性格上,他为人谦恭,与人交往不论贵贱长幼,待之毫无差异。每次作揖都要正容端礼,俯首几至于地,徐徐起拱。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之后驻于南阳一带,筑多座城池与襄阳对垒。因他对民壮体恤,极得人心,有善治之称。
蒙哥汗七年,塔察儿攻襄阳无功而返,唯有董文蔚领兵士一夜造桥,天亮渡江攻取樊城外城。
蒙哥汗八年,董文蔚随蒙哥攻钓鱼城,曾亲自冒着飞石登上云梯,直抵城头苦战,之后虽受伤而回,却已是那一战之中除汪德臣之外最勇勐的将领了。
一句话,他打仗有智略,却不像史天泽那样稳扎稳打,关键时是真愿意拼命。
这次讨伐李瑕,董文蔚负责的是朔汉水攻打汉中。
依史天泽的军令,正月初一总攻,董文蔚当夜偷袭均州,天亮时便攻下均州城。
作为宋蒙交界之地,均州城也是多次易手了。
董文蔚遂以均州为据点,迅速朔汉水而上。
这一次奇袭本是蒙军寄予厚望的一战,汉中兵力尽出,若能一战端掉李瑕的治所,自是意义重大。
但没想到的是,刘元礼就领兵守在汉水沿途的重镇,金州。
刘元礼兵马虽不多,却挖沟筑垒、占据了险要地形,使得董文蔚兵力施展不开,根本无法突破其防线。
当年正是刘元礼从这一条道路奇袭汉中,谁又能想到如今却是他为李瑕守着汉中东大门。
可谓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董文蔚勐攻数日,连金州外围防线都不能突破,遂请刘元礼一见,意图招降刘元礼。
巧合的是,不久前刘家大郎与董大哥才在金陡关外会晤过一次,双方都费了许多口舌,试图说服对方。
而在金州城外,刘五郎面对董二哥的邀请,只有一句话就谢绝了见面。
“我认定我王会平定天下,铁了心要当这开国功臣,董二哥若不来投,不必多言。”
刘元礼沉稳有主见的性格也就在这一句话里了。
董文蔚强攻不下又智取不成,无可奈何。
正是在这种时候,唆都邀他合攻武关。
换作是旁人,大概是不太愿意的。原本独自攻一路,他自己是主将,转而去帮唆都,必定要被一个官位相同的蒙古人呼来喝去。
传出去,难免有人要说他董家巴结人家怯薛出身的。
但董文蔚为人谦恭持重,还是迅速赶到武关见了唆都。
……
“这是史元帅的命令,他已经将李瑕的主力牵制在了韩城,关中并没多少人,要求我们尽快拿下武关。”
唆都把史天泽的来信按在桌上,却不给董文蔚看,只顾着要求董文蔚领兵来支援他强攻武关,一幅趾高气昂的模样。
董文蔚也不生气,肃容端坐在那,听完了唆都那颐指气使的话,竟还补充了几句。
“唆都将军说的不错,我军占据南阳,向西可以攻汉中,向北可以攻关中;而宋军受限于秦岭的阻隔,关中与汉中不能相互支援,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我军可集中兵力,宋军却只能分兵防守。我们该利用这个优势。”
“我就是这个意思。”唆都大乐,道:“史元帅没想到我们这么废物,连武关、金州这样小小的关城都攻不下来。”
这蒙古人急起来连自己都骂,显然是更在乎战事,认为仗打得不好就该骂。
他倾着身子看向董文蔚,又以吩咐的语气道:“我们打不打刘元礼,他都得守在金州,你来帮我一起打下武关。”
董文蔚下意识点点头,沉吟道:“唆都将军先与我说说宋军在武关的布防吧。”
“武关地势实在是太难攻了……”
“是,我知道。”董文蔚久驻南阳,不需唆都再说武关地势,问道:“兵力呢?”
“宋军守武关的是个叫……”
唆都说到一半,一时也忘了那宋将的姓氏怎么念,招过一个士卒,让他照着宋军的旗号把那字写下来。
“昝。”
“昝万寿。”
“额秀特,这小子打仗像鬣狗一样凶狠,他兵力不多,已经被我打得不剩两千人,但与武关成犄角的白阳关又有宋军来增援,是个姓刘的大蠢货……”
~~
白阳关是武关南面的一个小关城,与武关相望,相依设防。
刘金锁如今便驻守在白阳关。
武关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刘金锁每次在蒙军攻武关时举兵攻其侧翼,因此蒙军哪怕有十倍之众,始终没能攻下武关。
蒙军之前也攻过白阳关,当时昝万寿领兵前来支援,与刘金锁前后夹击,给蒙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之后唆都觉得这么打划不来,就算攻下白阳关,要去关中还是得经过武关,便少有再攻白阳关,只在攻武关之时防着刘金锁。
每次开战,昝万寿倚城而守,刘金锁却是出城支援,道路虽不远,地形又险要,但毕竟是出城作战,十余日间,兵力损失得很厉害。
他已经只剩不到一千人,且多有伤者。
情形其实已经到很艰苦的地步了,刘金锁却从不唉声叹气,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样子。
他领兵的能耐或许不高,但这个态度却能保持着士气的稳定。
哪怕只剩这么一点兵力,刘金锁还是每日都拿着望筒向远处的山道上望,以准备随时支援武关。
正月十八这日,他正一边瞭望,一边与士卒闲侃。
“说到昝万寿,这小兄弟肯定得要有大前途。他可是武进士出身,能文能武。啧啧,才二十二岁吧?郡王说过,我们川陕这些年轻将领里,昝万寿算是一个帅才。这次守武关,几场仗打得真漂亮。要换作是我,哪能那般指挥啊……”
事实上,刘金锁的军职比昝万寿高得多,这一战坐镇商州或蓝田指挥着昝万寿都行,至不济到了武关也能接管防事。
但刘金锁想来,自己对武关都不熟,到战场最前面真刀真枪地拼杀有用。
他只会这么打。
当士卒们拍马屁说甚“将军也很会指挥”,刘金锁便大手一挥。
“放屁!真要说战略战术,我哪能比得上昝小兄弟,嘿,他还有个字哩,你们知道为什么他名‘万寿’,字‘天庆’不?这名和字啊,得是有关联的。”
“将军知道得真多,不过有字有甚了不起的,将军也起一个便是了。”
“这么一说,得起个什么字号才好?诨号好起,我‘锁命金枪’多威风,字号却难起。我五行缺金,这才起的金锁这名字,得如何想个关联的字……”
正胡聊瞎侃到这里,刘金锁转动着手里的望筒,却是“咦”了一声。
“咦?”
“将军想到了?”
“想到个屁,蒙虏朝我们攻过来了。”
蒙军一转过山涧便显出络绎不绝的军势。
这分明是十分危急的情形,刘金锁的反应却像是稀松平常之事,宋军们于是不慌不忙地准备应战。
“今日不用走山道了!就在关城上杀虏!把砲车都架起来,教他们敢来送死!”
“金汁还有多少?!你们这些杀才也不多拉些……快备上,备上!”
迎战的号角声响起。与之前每一日都相同的战斗再次打响,只不过今日主战场从武关往南移了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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