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中的董楷也已收到了陇西发来的公文,启程往临安。
年节肯定是不能回来过了。好在他有不少亲戚朋友在临安,这一趟还打算再带些书籍回汉中。
他带的人不多,除了小厮,另还有两个从军中派遣来保护他的护卫。
乘船沿汉水而下,顺风顺水,又特意嘱咐了船工加快行程,仅在腊月二十三日,董楷即已抵达了临安。
年节前的江南都会愈发繁华,杭城大街充斥着叫卖之声。
茶楼酒肆间有弦乐声传来,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吟诗作对,这些声音都是董楷最为熟悉的。
他径直到贾似道府上递了拜帖,又递了李瑕给贾似道的信。
董楷是台州人,与贾似道是同乡。这也是廉希宪之所以选他来当说客的原因之一。
贾府的门房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用颇为看不起外地官员的语气打发董楷,然而董楷再到亲戚家中投宿没多久,却是又有小厮来请。
“平章公忙,往后数月都不会得空见你,你若要谒见,便在今日吧。”
董楷遂再次返回贾府,穿过庭台楼阁,步入一间温暖如春的花厅,便见穿着轻裘锦衾的贾似道正端坐在那,眼神中透着思虑。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头也不回,道:“今岁先是李璮请援,朝廷遂遣三路大军北上,兵锋直逼开封、沧州。然李璮无能,坐困于济南,不能与王师配合,早早覆灭,反累朝廷将士送命。而今李瑕又来求援,真当朝廷国库充沛,兵力充足?”
董楷道:“恰是蒙军先攻我大宋山东之地,又攻我大宋川陕之地。既已灭齐王,又欲灭平陵郡王,可见其侵宋之心不死。我大宋……”
“你不必多说。”
贾似道径直止住董楷,道:“我不听虚言。李璮向朝廷支援,献出了海、琏二州之地,如今李瑕要求援,一样,交回夔州、万州。”
“平章公何出此言?李璮是外臣来投,郡王却一直都是大宋臣子,夔州、万州亦是大宋治下之地,不过是……”
“等朝廷派兵马接手夔州、万州,即派遣援兵北上,你明白了?”
“我……”
“你若做不了主,尽快传信过去一问。其余的休提。”
董楷还待再言,贾似道已潇洒地抬手一指。
“话就说这些,出去。”
自始至终,他没转过头正眼一看。
董楷备好的许多说辞未能开口,深深看了贾似道的身影一眼,心知确难说动这位如今只手遮天的平章公了,遂无奈一摇头,不再开口。
贾似道那明明白白把国事当作交易的一番话,也让董楷感到失望。
川陕正在轰轰烈烈的备战,上至各州县官员,下至平民百姓,谈的都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而这临安城像是早已忘了靖康之耻犹未雪。
平章公无情,只讲交易。
“大宋朝廷……”
董楷出了贾府,抬眼望向远处的凤凰山,愣了很久,肩背微微有些垮了下去。
他其实并不是李瑕的心腹,也没想过要助李瑕造反,这次来,只是身为宋臣,向朝廷汇报边事,请求援兵。
但贾似道看董楷是李瑕的人,开口直言不讳,已全然忘了董楷是宋臣。
……
见过李瑕的使者之后,贾似道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眼神中愈发思虑。
他知道这次北面的战事看似与朝廷无关,其实干系甚远。
忽必烈是个很可怕的敌人,这点,贾似道心里非常清楚,鄂州之战时,他与忽必烈交过手,深切体会到一个既掌握着彪悍兵马,又能用北地文人的君王有多可怕。
大宋皇帝受制于朝纲法统,忽必烈以汉制为己用,这其中的区别太大了。
贾似道害怕忽必烈,所以才谎言议和、诈许岁币。
若不是因为这心底的恐惧,他本可凭不屈、坚决的态度,告诉忽必烈宋人不是好欺负的,指望先掠夺宋境再回去争汗位,休想。
需要比忽必烈更狠才能吓退他,贾似道做不到,于是让一步,给个台阶,服个软。
至于事后摆出不羁姿态,用那种“哈哈哈,你被我骗了”的语气来证明他贾似道不怕忽必烈,事实如何,也唯有贾似道自己知道了。
总之,忽必烈必须提防。
李璮一举旗,贾似道还是主张出兵,朝廷也确实兵出三路支援。
可惜最后的结果,夏贵大败、青阳梦炎仓皇而退,由海上支援的水师都统赵马儿就更可笑了,船只在山东沿海滞留数月,回来后还给贾似道编了个“海神擎日”的故事。
说是在海上每日都看到一个红色肌肤、眼睛碧绿的巨人,用头顶着太阳缓缓升起。士卒极为惶恐云云。
贾似道已经心力俱疲了。
这次,是否再出兵响应李瑕?
让李瑕这只白眼狼来抵抗忽必烈,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让他们两败俱伤。
出于对忽必烈的忌惮,且认为李瑕是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的大军的,因此想要出兵。但朝廷在支援李璮失败之后,已无余力。
李瑕真的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吗?
也许能呢?
反而是,万一支援了李瑕,往后让这只白眼狼反咬一口又如何?
这些想法在贾似道脑中不停转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说要李瑕交还夔州、万州……也只能如此了。
“国事艰难啊……”
远远的有爆竹声响起,在这年节时分愈发显出临安的繁华与安定,感慨着国事艰难的贾似道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总之,战火还远没有烧到江南。
~~
董楷思来想去,想着朝廷未必真就由贾似道一手遮天、对川陕战事毫不关心,未必就没有心忧战事之人。
他遂去寻了他的师友、同年,并向几个重臣府中投了拜帖,试图联络朝臣上表出兵。
慷慨热忱之士有,纷纷表示要与外虏抗争到底。
但抗虏归抗虏,眼下既有平陵郡王守在川陕,这事情并不急切,马上便要过年了,一众同年们白日与董楷慷慨陈词之后,回到家中还要置办年货。
出兵这种大事不是他一个外地官员有可能促成的。
连续奔走数日,董楷只收获到临安热忱之士们捐财捐物,置办了一船物资支援战事。
一船物资,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唉。”
这日董楷回到住所,叹了一口气之后回过身,却是吓了一跳。
“你是谁?!”
“嘘。”
正坐在屋中的男子抬起手指放在一张特别大的嘴上,“嘘”了一声,笑道:“正叔不必惊慌。”
“你……你怎知我的字?”
“阿汕兄弟告诉我的,也是他带我进来的。”
这阿汕便是这次从汉中军中派遣来保护董楷的护卫之一,此时董楷已马上意识到什么,却还是问道:“他为何要带你进来?”
“因为他是舆情司的人,这次随你到临安,便是负责接应我。”
“你又是谁?”
坐在那的男子又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拨了拨额边的一络头发。
“我是谁?如今这天下风云便是因我而搅动……”
董楷听到此处,好生震惊,然而听对方将名字缓缓报出,却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王荛。”
“……”
又听王荛说了一会,董楷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
这次李璮虽然覆灭,王荛却从山东带出了万余人以及许多物资,这只船队规模并不算小,难以堂而皇之地顺长江而上前往重庆,因此暂时停泊在一个叫嵊山岛的地方……
简单而言,王荛需要借董楷来取得一个能通行长江的名义。
“既然宋廷拒绝了出兵支援,而其朝野又有诸多士民声援,那正好。”王荛仿佛是坐在自己家中一般,斟了一杯茶请董楷坐了,侃侃而谈道:“正好让我们的几艘大船西向,其余的,到时再慢慢伪装成商船……”
董楷没问王荛为何不直接联系朝廷,而是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去蜀地。
且不提朝廷待北归人的态度,只在这几日间,就连他自己已能对比出朝廷与川陕的不同了。
心想着这些,董楷愈发有些感慨,之后便听王荛敲了敲桌案,道:“正书且上心些,如今战事危急,关陇急需我的支援……”
一阵爆竹声忽在不远处的院墙外响起,仿佛是听不惯王荛的自大之言。
这些格格不入的外乡人还在谈着什么征战之事,年节已经近了。
马上就是大宋咸定四年,爆竹声响过之后,巷口已有人欢呼起来。
“辞旧迎新,岁岁大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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