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公主府。
胡真手里提着个针钱篮子,身穿粗布衣裳,又将脸抹得腊黄,扮成织娘模样,随着侍婢们穿过亭台楼阁,走进公主府内的一间道观。
她以往经营风帘楼,从董宋臣在时,便是由关德管着。
董宋臣死后,她依旧是听关德的。
这一年多来,关德却只管叫她打探市井情报,生意做得越来越差终是做不下去了。
今日,该是最后一次来公主府了。
道观不大,外面看着朴素简陋,入内却是应有尽有。
转上二楼小阁,珠帘后,一素装美人倚在软榻上,身前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
“江少卿不知贾似道要我们出何力,他临行前听说,若有事不决,可问太妃,故而姜使司命奴家前来。”
“待我找找。”
阎容招过一名侍婢,吩咐道:“去,将我那些册子拿来,封皮上写着‘说嘴郎中’那本。”
不一会儿,一本名册交到胡真手里。
“这是?”
阎容微微一笑,道:“丁大全任相时,投靠他的可不止明面上那些‘丁党’,清流直谏之臣,收了钱财充作喉舌的,多了,今倒装着为国忘死,诬陷起我李节帅来,总之凭证明细皆在其中,拿去吧。”
“是。”胡真应道:“此事办妥之后,奴家便往川蜀,请太妃保重”
“什么?”
“姜司使让奴家卖了风帘楼,随关阁长走。”
“凭甚?”阎容不悦,支起身来,美目含威,道:“凭甚能带你走?”
“太妃息怒”
“别叫我太妃!休忘了谁才是你的恩主。”
胡真连忙拜倒,解释道:“奴家不敢忘,但姜使司说奴家是贱籍,又太招眼,留在临安早晚为贾党所杀。”
“那我呢?李瑕便未想过我的安危不成?”
“姜使司言,恩主贵为皇眷,江少卿则是官身,自无危险,故而先”
“哼1
阎容愈怒,随手拿起榻上的软枕便掷在胡真身上,之后踹着脚自生着闷气。
“恩主息怒,奴家”
“我问你,李瑕是要放弃临安眼线了?”
“姜使司说是临安乌烟瘴气,也无甚好探的”
“那我怎么办?”阎容不等胡真说完已径直打断,大骂道:“他怕是忘了这一年多以来,到底是谁在替他稳定朝中局势,他哪次升官加爵不是我助力于他?丧了良心,想用完便抛不成?他若敢不带我走,我”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威胁李瑕,只好又拿起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胡真也不避,应道:“恩主请听奴家说完,李节帅已有信到了,姜使司今日便是让我送来。”
“你早不说,快给我。”
阎容看罢那信,自背过身去,轻笑一下。
“算是他没完全丧了良心。”
“是,恩主是贵人,不像奴家与关阁长轻易可脱身,宜先布置妥当,以免留下后患,让人多是非口舌。”
“何时开始布置?”
“先请恩主遣一心腹侍婢去见姜使司,待李节帅封王之后,他便着手安排”
见过胡真,阎容心情大好,捧着信纸又看了一会,往榻上一躺,抬起自己修长的腿欣赏,自语着又轻骂了一声。
“没良心。”
如阎容所言,李瑕每次升官晋爵,或多或少都有她出一份力,今次亦然。
三日后,赵衿便派人去探得消息来。
不知为何,仅听李瑕的官名,曾经当过贵妃的阎容竟觉心旌摇曳,仿佛那一连串虚职比皇帝还要威风
赐号勤力奉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少保,镇西军、永兴军、建雄军三镇节度使,川陕宣抚处置使兼云南检讨使,持节永兴军路军事、兼管内劝农使,封平陵郡王。
三月初十的临安,骂声一片。
“二十一岁封异姓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贾似道轻佻,失大臣体统;李瑕居心叵测,有僭越之志,当天下人尽聋尔”
李瑕在朝堂上的风评急转直下。
原本认为应该封赏李瑕收复陇西之功、反对诬陷功臣的官员们听闻之后,反而认为这次封赏过重。
不止是过重,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
检校少保、三军节度都没什么,虚职而已;大理新平,加检讨使也无妨;遥领关中,暂时也不要紧总之都是差遣。
封王、开府实在是太过了,收复陇西而已,赵葵还曾收复三京;至于赐号,也不该到这种功无可赏的地步。
由此可见,李瑕谋逆之心已如明示。
该骂!
乱臣贼子!
倒是那些一开始指责李瑕是叛逆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息了声,不予评述
“无可奈何。”
贾似道合上手中的诏书,眼皮跳了跳,喃喃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诗说的是晚唐时社稷崩溃的景象。
而之后的五代十国,又是天下最残酷之际。
不得不让他想到使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
如今相忍为国,为的便是避免再有一场叛乱。
贾似道也知道,大宋如今远远比不上安史之乱前的大唐。
恰是如此,更让人无可奈何。
“开府仪同三司、封王,这是李逆提出的条件;至于川陕处置使等职,给不给都一样;给些别的虚职,既是匹配他的郡王爵,也是彰显朝廷重恩,往后他若想叛乱,便是辜负君恩。”
“是。”廖莹中道:“平章公一片良苦用心。”
贾似道却还在自语,喃喃道:“平陵郡王平陵这个封地亦是我仔细考虑过,山西汾州,既不在李逆治下,又隔得不甚远,寄托朝廷委他以收复之期望。使蒙人更在意李逆之威胁,往后若蒙人再次南下,当先攻李逆。”
“平章公深思熟虑”
“恰是我请官家封赏李瑕,才是平陵郡王,否则他自立为秦王,如何征讨?”
贾似道说着这些,喟叹的口吻竟隐隐有些像程元凤。
他近来老气了些。
洒脱不起来了。
廖莹中正想安慰几句,下一刻,贾似道转过头,已不再叹息。
“李曾伯近来如何?”
“又上书胡言乱语。”廖莹中道:“他与吴潜私交极好,吴潜罢相时,他便作词相赠,‘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蔽貂裘’,因此忌恨平章公,故意刁难。”
“我上次是如何说的?”
“命张若晦弹劾李曾伯,叫他罢官撤职。”
贾似道轻轻敲着桌案,喃喃道:“沿边诸帅,唯有李曾伯、赵葵之威望足以镇住李瑕了吧?”
廖莹中道:“牟子才曾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平章公、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李曾伯确实有能耐镇蜀。”
“牟子才何时说的?”
“有三四年了。”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我不愿用三京败事者,又恐李曾伯与李瑕勾结。”
“当不会,李曾伯虽不识抬举,却忠于社稷。”
“拟奏吧。”
贾似道拿起一份奏折递过去。
廖莹中一看,只见上面竟已用了天子官樱
“调李曾伯为陇西安抚制置使,兼知巩昌府”
于贾似道而言,连败于李瑕两次,他亦做了反思与改变,竟肯给与自己不对付的政敌升官了。
总好过于用王坚。
相忍为国。
终于是暂应付了李瑕,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靠,似乎睡着过去。
这辈子,属近来最受挫败。
但不振作怕是不行了,那位“平陵郡王”只怕犹在川蜀积蓄实力。
贾似道搓了搓脸,再次坚定起来。
“近日少与我再提李逆之事,尽快废和籴、发金银关子、行公田法先将我那两万亩良田充公,为公田倡。”
慈元殿。
全玖坐在那,已是满面寒霜。
她少有将情绪显在脸上之时,平日里皆是不嗔、不怒,永远是那端庄模样。
“皇后息怒,平章公言他亦是迫不得已才劝官家安抚李逆,祸在程相公暗令马千擅动,平章公已尽力”
全玖依旧冷着脸不应。
她其实明白贾似道为何这般做,但还是莫名地怒火中烧。
怒的并非贾似道,而是平陵郡王。
作为赵禥的皇后,她是能最深切的感受到,堂堂赵宋天子的权柄,只怕是远不如那平陵郡王。
当李瑕谋逆的罪证一点点展现在她面前,当李瑕封王、开府,这让全玖忽然想到,嫁给赵禥的决定是如此可笑。
为了什么?
母仪天下?
当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才封郡王爵,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是第一个对赵家社稷失去信心的
她忽然很想知道,这般大事,官家到底是如何想的。
起驾,往胡贵嫔所在的宫殿而去,全玖正要下了步辇,一只脚才踏在绵凳上,已听到里面欢快的笑声。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全玖闭上眼,任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这日,胡真则已随着关德乘船离开了这纷扰的临安。
船溯长江而上二十余日,胡真一路郁郁寡欢,她舍不得那繁华都会,舍不得半生辛苦得来的家业。
至三陕,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
再到夔门瞿塘关,两岸高山凌江夹峙,水势汹涌,呼啸奔腾。
前方小船先行靠岸。
忽然,听得关城上尽是将士欢呼。
“贺郡王开府建牙!再创功业,扫尽胡尘1
“再创功业,扫尽胡尘1
“”
激昂的呼声回荡在两岸擎天绝壁之上。
胡真一路下船,待见披甲立于关城之上的李瑕,只觉气势陡然一阔。
是夜,军中庆贺。
近十六年不曾歌舞的胡真有些醉了,忽然起了兴致,把从临安带来的那小酒杯一丢,抢过关德手里的大碗痛饮一口,壮了胆气,跑到李瑕面前。
她发了酒疯一般,大声道:“今日方知江南数十年安定从何而来,奴家为郡王与将士们歌一曲,可好?”
“好!好1
军中将士已个个抚掌欢呼。
胡真大喜,裙子一提,便径直起舞放歌。
“”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唱歌的老妓早已年华逝去,歌喉不如早年间婉转,更多了豪迈之风。
也不知是太醉了,还是本就是风格,故而比不过刘苏苏没能成为当年花魁。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
也许是想向李瑕表忠心,也许是真开心,此时置身于与江南全不同的风貌之中,胡真已抛掉所有枷锁,只管借李白之诗歌,唱出心中感慨。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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