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已被呈进澄碧殿,李瑕指点着地图,说起蒙古在关陇的战事。
“浑都海已兵出六盘山,会师阿蓝答儿于甘州,与之对峙的是汪惟正;阿速台则兵逼秦川,而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正围攻阿速台。臣以为,此战之胜负在于巩昌汪家”
丁大全问道:“为何?”
李瑕一愣,似不知如何回答。
赵昀淡淡道:“史天泽既已扼住潼关,阿速台被三面合围,若不得浑都海支援,必西撤。在这之前,汪惟正若能挡住浑都海,忽必烈可保住京兆府不失。”
李瑕道:“正是此理,陛下圣明。”
诸臣皆道:“陛下圣明。”
赵昀仿佛是回到了端平年间、谋划收复三京之时,显得很是睿智神武。
他指了指李瑕,道:“你说忽必烈处于下风错了。”
“臣愚钝。”
“依朕看来,阿里不哥居蛮荒之地,忽必烈若能撑过三五年,凭汉地税赋,可易势也。”
“陛下明鉴。”
赵昀摇了摇头,意兴阑珊。
心想反正不论如何做,也改变不了太多。
他能从一介落魄宗室继位,从史弥远手中夺回大权,更化、灭金、北代、抗蒙从来都不是昏庸。
到如今,倦了。
因此他怠政,因此朝臣总问他“陛下欲为唐明皇耶?”
朝臣们不懂他的疲惫。
此时既明白了忽必烈的处境,赵昀心中已有了定计,已懒得再去多问北面之事。
今夜还忙,还得与宰执们商议太多太多。
赵昀遂又勉励了李瑕两句,最后道:“改日再为你赐宴,退下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李瑕施了礼,正要告退,忽听又有人道了一句。
“禀陛下,臣亦收到一份李制置使通敌之证据”
饶虎臣方才已经感到今夜揭发李瑕的做法,有些冒失了。
李瑕通敌之证据,分明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
但,宗文瑞、蔡拄等人通敌之证据,亦是真的。
三边大将当中,还多少人真的通敌了?
真真假假,通敌之罪太多,反而全像假的。
此事,太荒唐。
但若李瑕所言据实忽必烈金莲川幕府竟有如此大能耐?
怎不叫大宋满朝公卿汗颜。
好在,今夜有件事让饶虎臣很高兴——陛下终于肯振奋精神了,恢复了当年的英主雄风。
正该如此啊,陛下正该亲自过问边事!而非将朝政丢给丁大全之辈,每日只知歌舞升平。
既然如此,可将证据拿出来,由圣心裁断。
若李瑕真是忠臣良将,此举亦是保李瑕;若其狼子野心,也该让陛下早些察觉。
“陛下请看,此为李瑕给张柔的礼书,臣已查实”
赵昀眼看着饶虎臣捧出那个匣子,打开,开始喋喋不休。
他只感到厌烦。
为何这些臣子永远不明白?臣子的本份是为天子做事,而非给天子找事。
国事本已繁重,他已不耐烦再听饶虎臣一句句分析这满满一匣子旳文书。
李瑕通敌?
李瑕有万般不是,李瑕与忠王有隙、与奸党勾结、年轻无资历却居于高位、事君傲慢无礼太让人不喜了!
但唯独不会潜通蒙古。
这一点,赵昀能确信。
“请陛下再看这地图,若李瑕联姻高、张,三姓居于西”
“且住。”
赵昀忽然抬手,止住饶虎臣的喋喋不休,转向李瑕。
李瑕连忙施礼,正要开口。
赵昀已问道:“你可明白饶相公之苦心?”
李瑕道:“臣明白,饶相公不等臣告退之后,再拿出这些是想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臣可以解释。”
“不必了。”
赵昀指了指那匣子,道:“带着,退下。你我君臣相得,朕还不至于中蒙人这等低劣伎俩。”
“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真乃宽弘伟量。”丁大全不由颂赞,道:“明君贤臣,又是一桩青史美谈矣!昔人言魏主焚书,却不知陛下知人善任”
饶虎臣愣愣看着李瑕拿着那满匣子的证据退出大殿,心头犹有些不敢相信。
太轻易了。
那般确凿的证据,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竟就这般?
像是全力一拳挥出,击了个空,他如脱臼了一般不适应。
“陛下,臣以为,至少需让李瑕解释”
“朕用人不疑。”赵昀依旧是那圣主的气魄,道:“去拿下张世俊,严刑审讯,必有收获。”
“臣遵旨”
事实上,若愿意演一个圣主,赵昀十拿九稳。
但近年来,他太累了,懒得再摆姿态给臣下看。
也就是如今,要应付忽必烈的收买人心,只好打起精神来。
至于李瑕是否真有异心?不重要了。
人既然已回了临安,便不需再回蜀领兵。那么,证据是真是假,又何必再查?
眼下这时节,可正该荣养功臣,以示皇恩浩荡。
就这般简单。
心中这念头一转而过,赵昀已开口说起正事。
“杨镇,朕命你接管右领军卫,能做到?”
杨镇还是初次参与这等朝廷大事,正缩在角落,惟恐有人注意到自己,闻言不由身子一颤,慌张跪倒。
“臣,誓死拱卫陛下!”
赵昀看着这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的臣子,眯了眯眼,随口叹道:“人与人呐,最怕有比较。”
贾似道笑了笑,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李瑕直呈招降信,与旁人一比,便显得忠心了”
一直到深夜,吴潜才出皇宫。
有人迎了上来,低声道:“右相,那蒙古细作死了。”
如古井无波,吴潜淡淡问道:“招了?”
“是,北面很快会遣使节南下,他是来先行探路的。”
“为何遣使?”
“说是朝廷已答应贡纳称臣了但卑职不明白,贾似道战报上从未提及此事。”
“莫传出去。”
轿帘被放了下来。
轿子穿过彻夜灯火通明的杭城大街,转回他租的宅邸,老人颤颤巍巍地下轿,走进了书房。
正在书房中恭候的李昭成连忙起身,执弟子之礼。
“右相。”
吴潜不答,在位置上坐了,长叹一声。
“非瑜不该娶一大理女子,守垣竟也不拦着。”
李昭成低下头,道:“此事,父亲拦不住他。”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拦不住的?”吴潜不悦,“若非老夫出手,李非瑜此时已在死囚牢。”
李昭成有些为难,但还是道:“二弟说,张家布置不会太快,最多是见他还朝而提前动手,只需右相在天子赐宴时先出手,必可快人一步。”
“自负,不知悔改。”
吴潜摇头不已,叹道:“饶宗召也是,方正易欺,差点便要中北人之计,陷陛下至自毁长城之地步。”
如今天子怠政,满朝上下,奸党盘踞。
稍能用事的忠臣,文的不知变通、武的心高气傲,怎不教人忧愁?
李昭成低下头,道:“父亲被荣王党羽捉了,二弟又得罪了丁大全、贾似道侄儿实是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右相出手相救。”
“李非瑜若不是风流成性,沾惹北面世侯之女,岂能有这般祸事?”
“但二弟确实忠于大宋社稷,恳请右相明鉴。”
吴潜还是相信李墉之子的忠心。
若非如此,也不会出手相助。
“垂垂老矣,相位不久了啊。去吧,告诉非瑜,老夫要见他一面”
赵昀赏赐给李瑕的府邸就在天井坊,地段极好。
向南绕过吴山便是御街,穿过御街便是大内宫城。
向东、向北皆是临安繁华街市。
向西不远,则是西湖。
离贾似道家很近,步行便可到乐丰楼、教坊、风帘楼、临安府总之是吃喝嫖赌,甚至坐牢都很方便。
唯独一点不好,南面正在起建一个更大的府邸,竟是连夜里也在动工,隐隐有些吵闹。
“大帅。”
“阿郎。”
李瑕走过这间雅致的三进落府院,只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买了?”
“买了十名美婢,已分开安置。”
“不许她们互相说话。”
“是,已与她们说过规矩,不许问阿郎每夜去了谁屋里。”
“衣服给我。”
很快,李瑕换了一身便衣,从侧院围墙跃了下来,汇入了临安的繁华街巷。
他之前在临安待得不算久,但却特意记过临安地形,很快便拐进里仁坊,走进陶家巷。
“阿郎到了。”
“进堂再说吧。”
杨实一进堂,再次施了一礼,道:“老朽未能办妥事情,陷阿郎至绝地,愧矣。”
“聘书拿回来了。”李瑕道:“杨公不必再愧疚。”
“太好了!事成了?那其后计划”
“只能说是,破了第一层杀机,但事远远未成,各项计划继续。”
“是。”
从赵昀二话不问,让李瑕带走那满匣证据之时。李瑕就知道,这位官家还是想将自己留在临安。
若还有意任自己为蜀帅,绝不可能不查清楚。
眼下不罢免,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看来,还未找到李墉?”
“是。”杨实道:“姜饭派人日夜盯着吴府,从未见到李墉。”
李瑕点点头,道:“请杨公说说这一个多月以来临安情况吧。”
“李郎君先见了吴潜,依阿郎吩咐,说了阎党是如何欺骗赵氏,吴潜遂知其相位不久矣,答应了保阿郎一次”
“他看穿了宗文瑞、葵拱等人收到的招降信是我们扮成蒙古人给的?”
“不知他是否看穿。”杨实道:“李郎君说,能瞒过便瞒。哪怕瞒不过,他也肯帮我们。”
“你们如何布置的?”
“我等已收买了宗文瑞府上一名幕僚,让他到右相府检举。”
“去检举了?”
“去了。”
李瑕回想着吴潜在殿上的说辞,道:“那吴潜已看出来了。”
“这,不知有何区别?”
“我若骗过吴潜,那是我的本事。而若是他出手帮我把计划补全,恩情越大,他索求的回报便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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