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
“五叔,为何要走?我们分明能守住”
“赵定远的兵马在百牢关被宋军堵住了。”汪翰臣低头看着地图,提笔在金牛道到汉中出口处的百牢关圈了一下,眼中泛起思量之色。
宋军能出现在百牢关,为何呢?是拿下汉中了,还是考虑深远,抢先了四哥一步?
此时汪翰臣耳边又响起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哪怕让汉中援军回去,利州城依旧是兵多城坚,完全可挡李瑕,待解了汉中之围,我们”
汪翰臣不应,思量良久,起身便要往外走。
汪惟正伸手拉住他,道:“侄儿不明白为何要走。”
他壮起胆气,瞪着汪翰臣,又补充了一句。
“侄儿才是总帅。”
汪翰臣心急如焚,耐着性子道:“再不回防汉中,一旦被宋军堵死,我们会死。”
“侄儿不怕死,只要能杀了李瑕为父报仇”
“够了!”
汪翰臣终于大怒,吼道:“有工夫异想天开,不如多看两眼地图!”
汪惟正一愣。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吼过。
而案上那张地图已被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
“杀李瑕?他站着让你杀?人家往剑门关一退,你这三万杂兵攻得下吗?!你看看这利州的位置,金牛道上一座小城,前后一堵,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地。到时谁当你是个总帅?!争着、抢着,拿你的人头去投降李瑕!”
汪翰臣也是已忍了三四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抖出来,也自觉失态。
他拍了拍汪惟正的肩,脚步匆匆,又去安排兵马。
汪惟正蹲下,捡起地图,愣愣出神。
十九岁的总帅,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敬着,用献媚的目光看着他曾感觉,天上谪仙也不过是自己这般。
结果,战事才有不谐,一切都被拆穿了。
蹲了许久,汪惟正才收拾好心情,往城中校场找到汪翰臣。
汪翰臣毕竟成熟,并未将方才的争吵放在心上,道:“总帅,依我之意,我们领城中八千战兵北上,余下旳废余下兵力,继续守卫利州。”
汪惟正似乎有些变了,点点头,问道:“粮草是否烧了?”
汪翰臣一愣,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之所以走,怕最坏的局面而已。一般而言,利州能守住。”
汪惟正道:“能战之士早已被父亲、大伯带走,随大汗伐蜀。仅存的八千精兵皆在此,那两万驱口,真能守住?”
“守城不须战兵,能往城下抛木石就行。”汪翰臣道:“利州环山靠山,城高墙坚,两万人完全能守住不到八千人的攻城。
“五叔所言甚是,正常作战,宋军确实没有攻破利州的可能。”
汪惟正却变得比汪翰臣还果绝,道:“那不如留下一队心腹,李瑕若攻不破利州则好,万一利州将破,便纵火烧粮,如何?”
“总帅说的是。”汪翰臣感受到了汪惟正的变化,道:“方才”
“五叔不必多言,侄儿明白。”汪惟正道:“巩昌,才是汪家的根。”
汪惟正已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但就在利州城外的嘉陵江畔,还有人记得汪德臣的恩惠。
许桥头脸上挨了一拳,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抬手指向了面前的许魁。
“好打得好!”许桥头大哭着喊道。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瞪着许魁,向后退了一步。
“许鬼斗,你他娘本事了,当官了打我我活该被你打我活该把最后一袋粮给你逃难”
“我记得!”许魁怒吼道:“但你个龟孙不许在老子面前说汪家好!”
“老子活该欠你的,就你有本事,你娘活得久,让你能讨上媳妇、有娃老子呢?光棍一条,死喽就死喽。”许桥头喊道:“老子活该欠你的。”
“这是粮的事吗?!你当了鞑子兵!”
“老子是个种地的”
许魁冲上前,吼道:“蒙古人就是嚼着你种的口粮杀下来,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我多少袍泽弟兄?!”
“就你个龟孙有弟兄老子能管得了吗?树皮没得啃,要不是汪大帅招你老子回乡种地”
“我去你娘的!”许魁抬脚便踹。
许桥头抱着头大喊道:“踹死你老子啊踹死啊村里哪个人不说汪大帅好许鬼斗你个龟孙再也别回村里”
“你还说!”
“这些年谁给你扫你家的坟?!”
许魁突然停下脚,红了眼眶。
许桥头在地上滚着,大骂起来。
“你们打下来又咋样?能把村里人全迁到哪个山垰垰去当个死在外面的野鬼明年蒙古人再打回来,你们又逃把全村人害死!害死!”
“你还要我打你!”
突然,有人快跑过来,拉着许魁,提醒道:“将军过来了。”
李瑕走到许桥头身边,伸出手。
“起来。”
许桥头敢在许魁跟前撒泼,那是知道许魁不会动真格的。
他又不知哪个东西叫“气节”,怕死得很,更不敢在李瑕面前嚣张,看都不敢看李瑕。
“小小小小人”
许桥头舌头如打了结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李瑕道:“方才你们吵的,我都听到了。这样,我向你保证,这次收复利州之后,不会再有蒙军入蜀抢掳,一个都不会有。”
鬼使神差地,许桥头问道:“真的?”
“真的,川蜀的门户在汉中,我们打到汉中。”
许桥头不懂这些,壮着胆又问道:“田真还给我们种?”
李瑕道:“你们给蒙人种田,一人种十余亩地,年产八十石粮?当然,田有肥瘠,我问了几個俘虏,这是大概之数。”
“小人种二十亩能种出百石粮食。”
李瑕道:“翻垄、除草、种地,一般男子种八亩地已是吃不消,你腿脚不便,能种二十亩?”
“能咧。”
“可觉活得像牲口?”
许桥头忘了李瑕是个将军,脱口而出道:“人哪有牲口活得好?那些马啊、牛啊,精养着咧。”
“蒙人征你多少粮?”
“全全都拿走咧,每月发口粮”
李瑕道:“我收复利州之后,三年免征,每年农闲时三个月徭役。三年之后,田税三十税一,每年两月徭役,人头税不收。你算算,多久能攒下钱娶媳妇?是否活得像个人?算过之后,再说是汪德臣好,还是我好?”
许桥头不傻,不用算。
但他不信,只好傻愣愣看着李瑕的靴子。
看着看着,他又感觉到这个将军是来真的,嘴里说的话没有一句空话,是实打实算过的。
李瑕的手还伸着,道:“起来。”
“小人手脏,小人自个起来”
李瑕于是拍了拍许魁的肩,道:“凡事不要气急,遇到老乡就与他们好好说。不必争论是否汉奸,只说你在蜀南的生计。”
“大将军,末将明白了。”
“伤好了?”
“好了!”许魁大声应道。
李瑕道:“可愿为攻城先锋?”
“末将领命!必破利州!”
正月十五,元宵。
汪翰臣、汪惟正已领着精兵去支援汉中,又挑选了几个心腹将领率两万余兵力继续镇守利州。
短短半日之后,宋军便开始攻城。
这次,当先攻城的是昭化城以及附近山垒中被宋军俘虏的蒙古汉军。
“看,宋人也开始驱赶俘虏来送死了。”
守城的蒙军将领讥嘲大笑,随后下令道:“放砲石!给我砸毁他们的浮桥!”
砲石抛出,那些俘虏们开始鬼哭狼嚎
但渐渐的,局面开始不对起来。
宋军并非驱使俘虏搭云梯、附蚁攻城,只是拼命地搭着浮桥过来,其后是喊叫声传来。
“五娃在城上吗?我是你大哥啊!”
“开城降了吧!汉中收复了!蒙古人逃了”
“朝廷分田免征了”
各种各样的喊话声传来,城头上抛下的擂木渐渐少下来,偶尔还有城上的蒙古汉军产生了斗殴。
“别抛石头!我顺子叔在下面”
这一日攻城,宋军依旧连城墙都没摸到。
就这样的攻势,打到宋军死光,利州都不可能被攻下
蒙军将领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强烈不安。
他们心里很清楚,李瑕连偷袭汉中这样的“攻城之道”都用了,又怎么可能再用强攻这种笨到要死的“攻城之法”。
利州不可能被强攻下来,但,失守已是必然。
总帅、元帅都逃了,谁都不傻
他们也只能派人安抚士卒,谈论着汪德臣的恩惠、许诺守住城后必有封赏。
士卒们千恩万谢,之后却暗自嘀咕起来。
“能信吗?”
“总帅说共存亡,人呢?”
“逃喽,见势不妙,赶紧逃喽”
是夜,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整齐的叫喊声。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
利州城由此一片大乱。
“快!烧粮草,撤出利州!”
“烧粮草!”
“”
“将军们要烧粮了!”
“不能烧我们的粮啊!”
“开城门!守住我们的粮!”
“反了!反了啊!快开城门!”
“杀蒙鞑!”
“”
许桥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许魁身后冲进了利州城。
他不停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喊叫着。
“你们被鞑虏欺负,活得不像人啊!”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激动。
也许是愤怒于蒙古人真要烧毁他辛苦种出来的粮,虽然这些粮从来就不属于他。
“来啊!把鞑子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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