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花从寂行脸上捕捉到刹那的讶异,那丝不常见的情绪就像是枝蔓上旁逸斜出的异端,很快被剪去,隐没在他淡然的神色里。
饮花便是一直这样注视着他,直到他将那支狼毫笔搁到笔枕上,信步来到窗前。
寂安是最先开口的:“师兄,我们来看你!你可还好?”
“嗯,”寂行低头看着他们,“我无大碍,不必忧心。”
“你方才发什么呆呢?我们在前门等了你好一会儿。”饮花直起身子,仍比他矮上一截,问话也是寻常语气,倒没有诘问的意思。
寂行敛眸:“我尚在禁足,不宜与你们相见。”
饮花抬了抬眉:“不宜见现今也是见了。”
……
她听见寂行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衣角被身旁那小的拽了拽,饮花不解,只见寂安一脸“你少说两句吧”的表情,悄悄对她摇了摇头。
饮花直接大肆揉了一把他光秃秃的小脑袋。
忽听寂行问:“你是要去哪儿?”
饮花懵了一下,这才想起肩上还挂着个包袱,确实像极了要出门的样子。
寂安正要帮忙解释,顺便在师兄面前夸赞一番饮花姐姐英勇救他的事迹,好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一些,不至于总是像在对着干。
是的,以寂安机敏的观察,觉得这二位像冤家。
然而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一只手心被堵了回去。
饮花忽略寂安“唔唔”的声音,捂着他的嘴从容道:“只是将我在寺中的东西收拾了下,以后不在这儿住了,顺道来见你最后一面。”
寂安唔也不唔了,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仰起头。
饮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骗他,可能因为她总在骗他,准确来说是戏弄,至于戏弄是为了什么,她是没有深想过的。
大约看从不说谎的人却被谎言戏耍,泰然自若的人失了方寸,循规蹈矩的人破了规矩,是件极爽快的事。
而那个对象如果是寂行,就更有意思了。
寂行双唇微启似要说些什么,却良久未发一语,直到饮花憋不住问他:“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他沉默一下,而后问:“什么叫,最后一面?”
“爹娘要我回去准备嫁人,说整日待在和尚堆里算什么样子。”饮花信口胡诌,不过这话她爹确实也说过。
寂行顿住:“嫁人?”
“嗯。”
“要嫁给谁?”
他看起来好认真,像是信了。
饮花被他灼热的视线盯住,不由地也要愣一回,不得不琢磨着如何编个更像样的对答。
“陆家、王家、李家……”饮花掰着指头,也不算瞎说,便更有底气诓他了,“提亲的还不少,不过我自然是还没想好的。”
提起亲事便神采飞扬了,寂行看在眼里,无所从来地横生出一根刺,一下一下地戳着哪块地方。
“如此说来,你是肯的了?”
饮花作疑惑状:“为何不肯?”
……
又是一阵绵长的沉默,长久到寂安终于闷得受不了,自行挣脱开了饮花的手,大惊小怪道:“真的吗?!”
饮花还没说话,寂安就开始碎碎念:“山门迎春那日就听香客说,有人去饮花姐姐你家中提亲,但后来又没听你提起,我本以为没这事了,原来你竟还是要嫁人的,那你以后都不来了吗?姐姐不会不舍得寂安吗?姐姐不会想寂安吗?我不要你嫁人……”
他年纪尚小,自然保留着天然的孩子气性,一时沉浸在视作亲人看待的姐姐要嫁与他人的悲伤中,越说越带了哭腔,却忘了她压根没有那个时间去收拾厢房里的东西,更何况她肩上背着的,只不过是原本打算换寂行出来的赎金而已。
寂安无意间做了骗局的帮凶,将这件事渲染得越发逼真起来,饮花稍稍措手不及地安抚他:“不是……哎呀,当然舍不得你啦……”
谁知越是安慰,这孩子的眼泪就越是不要命地往下掉。
饮花又是拍他的背又是擦眼泪的,这回是真手忙脚乱了。
这厢出了纰漏,原本欲忽悠的目标却反应平平。
寂行冷声道:“既身为佛门中人,啼哭不休成何体统。”
寂安受他训导惯了,下意识止住眼泪,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看着寂行。
饮花见他可怜,护崽子的心便起了,对寂行道:“你别凶他呀!”
说完也没来得及注意他是什么反应,俯身附耳到寂安耳边说:“我骗你师兄的,你别当真。”
寂安脸上还挂着泪珠子,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真的吗?”
饮花:“真的。”
“你!”寂安涨红了脸,为自己竟受了骗,也为周身男儿气概如今大约已经因着几滴眼泪大大受损,又气又羞恼,恨恨往地上跺了一脚,“饮花姐姐!我这几天都不要跟你说话了!”
小孩儿跑了,饮花愣了。
她说瞎话竟如此像模像样?倒衬得自己哄人的功夫很不济似的……
饮花陷入了那么一点点的自我怀疑,很快就被寂行抚平了。
因为他好像依然,深信不疑。
寂行自然不知道他们咬耳朵咬了什么,约莫只当寂安无法接受才离开,便没什么大的波动。
开口又问:“你有中意的人选了?”
饮花:“啊?”
“以你的秉性,若不是自愿,谁也逼不了你,”寂行目光灼灼,“所以饮花,那些人里,你有中意的人选了?是谁?”
饮花彻底呆住了——
寻常不是称呼“你”“我”,便是“师父”“施主”,饮花倒是常叫寂行名字的,她又没什么忌讳,寂行却甚少直接这样叫她。
饮花。
独独这两个字念出来,原是这样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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